靠在厚实的缸壁上,顾青未双手抱膝。
这口大缸虽然大,但底部却也只能勉强容得下她,再没有更多可活动的空间,庄户人家用来接雨水的大缸虽然厚实,却一点也不精致,那粗糙的触感隔着夏日单薄的衣衫,尽数传到顾青未的背部。
虽然感觉十分不适,但顾青未却只能默默忍着。
前世今生几十载,这也是她经历过的最惊心动魄、吃过的苦最多的一天。
缸内没有一丝光线,隔着这口大缸,远处的喧哗声亦像是消失了一般。
安静,黑暗。
这样的情景本应极易入眠才是,但顾青未这时虽然十分疲倦,却偏偏精神亢奋,一点睡意也没有。
她静静数着自己的心跳,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然后时刻听着外面可能会有的动静。
这样的姿态,叫等待。
她听到出去救火的、她藏身的这个院子的主人谈论着猛烈的火势归来,这似乎是一个四口之家,老实敦厚的父亲与温柔体贴的母亲,热忱开朗的兄长与天真活泼的妹妹。
寂静的院子随着他们的归来而多了几分喧哗,但这毕竟已经是深夜,没用多久,这所有的动静就又重归安宁。
时间一点点过去,缸里似乎渐渐浸了些水气,那水气让顾青未单薄的衣衫都变得有些微润,也让她身上的血腥味越发的浓郁起来。
在这样一个近乎密闭的空间,空气里又充斥的都是这样的味道,顾青未捂着嘴连连干呕。
即使看不见,她也能确认自己此时的脸色必然是惨白的。
这院子的几位主人都已经睡下,经历了救火之后,他们一定更加的疲倦,一旦入睡必然不会轻易醒来,顾青未本是可以爬出这大缸,至少是掀开头顶的盖子透透气的,可她最终也只是紧紧抱着膝盖,紧紧抿着唇忍耐着。
在这样的忍耐之中,时间一点点过去。
适应了所有的不适之后,有睡意渐渐袭来,可她将两眼瞠得大大的,无论如何也不肯闭上。
然后,她听到这院子的主人起身的声音。
炎热的夏日,庄户人家都会起早,趁着天刚擦亮时尽可能多的做些农活儿。
反正也不能睡,顾青未便静静听着这些声音,然后在心里想象着此间的主人们这时的活动。
他们起身,洗漱,做了一顿简单的早饭,一家人围在一张小桌子前吃饭,然后各自带了农具往地里去。
乡间民风淳朴,他们也不用担心会有小偷光顾,甚至连院门都未上锁,只是随意掩上。
那扇掩上的院门,也同时隔绝了一切声音,让顾青未的世界再次只剩下了安静。
没有了那些声音可供消遣,顾青未继续抱膝等待。
等到浑身发冷,等到手足发麻,等到头顶的盖子缝隙中渐渐透出几许淡淡的天光……
她其实可以趁着院子里没人时从这里出去,再问了路离开的,但也不知为何,每每有了这个想法,她就总会想起宁致远临走之前那句慎重到甚至有几分庄重意味的话。
信我,等我。
她好不容易决定交付自己的信任,所以她想有始有终。
经历过生死,就容易大彻大悟。
顾青未的前世终结得太过突然,突然到她自己都没有任何的准备,所以自然不会有什么感觉,可这一天她经历过被掳,杀人,出逃,也算是经历过生死了,她觉得,她虽然算不上大彻大悟,但至少也是想明白了一些事的。
自重生起,她就极力在告诫自己,再不能走前世的老路,最好一辈子不与宁致远有任何的牵扯,所以当初把宁致远从水里捞上来时,她一时没忍住直接将人又给推了回去。
也所以,在知道元昌帝竟然会为她和宁致远赐婚时,她才会在所有人松了口气,且为她感到欢喜时,却反而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可现在回想起来,她与宁致远前世时并非对对方没有感情,会走到后来那样的境地,其中有一半的原因,在她这里。
那时的她与宁致远明明已经成了至亲的夫妻,可她仍恨不得将自己缩在壳里,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只压在心里,从来没有想过当着宁致远的面问出来。
六叔的事,素纨的事,以及后来进了国公府的那些姬妾的事,都是如此。
六叔出事之后她的自责,素纨腹中孩子的事真相大白之后她的后悔,郑贵妃赐下美人时她的不愿,那么多次在佛堂里借着佛经与佛前的檀香才能平复下的心情,她从未对宁致远说过一个字。
哪怕她当初再多信任他一切,甚至她更坦诚一些,他们也许就会有另外一个结局。
重活一世,他们仍注定会再成为夫妻。
顾青未不想再过前世那样的日子,所以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些改变。
反观宁致远,虽然不知道是为何,但这一世的他本就有了不小的改变。
明明他如今只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但顾青未总忍不住将现在的他与前世成年的他拿来比较。
他比前世时沉默了许多,也沉稳安定了许多,那时他将她抱在怀里里,靠在他那并不十分强壮的胸前,顾青未却有了以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就是在那时,顾青未隐约间就有了种明悟。
想要的东西,是要自己伸手去抓住的,只要抓住了,不想放弃,就永远也不要松手。
她不确定她与宁致远之间还会不会经历前世的那一切,但她能确定的是,这一世,只要他还握着她的手,她就再不会轻言放弃。
想到这些,顾青未心中长久以来被黑暗笼罩着的那一处终于透了些光亮,哪怕她此刻其实已经筋疲力竭,却也仍静静笑了笑。
她想等到宁致远回来找他,然后先朝他伸出手。
但事实上,当头上的盖子被人从外面打开,早已适应了黑暗的双眼因微微泛白的天光而眯起,看到出现在自己跟前,形容很是狼狈的宁致远,顾青未只来得及说出三个字,就再也坚持不下去终于晕了过去。
“你来了。”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