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云袖休养了数日才醒来,又卧床数日才得以行动,等她知道陆栖淮孤身回了玄光寺的时候,已经是整整十天后了。
“怎么!你为什么不拦住他!”云袖脸色煞白,冷冷地横了幽草一眼。药医谷的翠衫侍女先前被下了蛊毒,何昱操纵她伤了撷霜君。而如今她却被邓韶音救下,由玄光寺幸存下来的僧人施法,一寸一寸地拔尽了蛊毒,如今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正常人了。
幽草因为先前的事万分愧疚,此刻只能低下头,讷讷地将原委道来:“陆公子听说撷霜君出事,被雪鸿组织抓走,就万分焦急地往外走。他身上还受着伤也不管不顾了,我无论如何都拦不住他。”
幽草微微摇头:“我从来没见过陆公子那么失态的样子,战栗着,仿佛全身都要颤抖着碎裂开。他紧握着祝东风,身体里仿佛有至为决绝的力量相互敌对抗衡,令人惊动。”
云袖听说沈竹晞出事,也按捺不住起身,可是她更担忧陆栖淮的安危。涉山整座城池已经完全陷落在凝碧楼手中,而玄光寺是涉山枢纽,必然是凝碧楼防守的重中之重,陆栖淮此刻伤势未愈却孤身返回,不啻于火中取栗,万分凶险。
然而,有一个更为惊惧的问题横亘在面前——陆栖淮为什么要回玄光寺?他要去那里做什么呢?
“陆澜去做什么?”沈竹晞反反复复地把这句话掂量了好几遍,才终于能问出口。他只觉得陆澜实在将他的安危看得太重要,而自己也委实欠他太多。
“撷霜君,你被雪鸿组织抓走的这些时日”,云袖用双手按住额头,似乎在竭力组织着词句,犹豫几番方才开口,“苍涯每日就在玄光寺里吹笛探幽,几乎问尽了中州所有踯躅流离的亡灵,只求探听得你的下落。”
云袖缓缓道:“你知道的,他的玉笛因为吹奏《兰因》太过剧烈而折断在了涉山城,我到玄光寺的时候,他正砍后院的竹子削成竹笛,因为探幽的时间跨度太长、法诀太过强烈,一根竹笛无法承受——所以在那些天里,他一共折断了三十三根竹笛。”
“我……”向来机灵如沈竹晞,此刻忽然无言以对。
“天呐!”清冷的秋风从未掩实的窗间侵入,沈竹晞拢紧了衣衫,一抬头却看见陆栖淮的兜帽滑下一截,他揉揉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后,抑制不住地脱口道出一声惊呼。
仿佛是为了解答他,云袖的声音低沉下来:“就是如你所见,苍涯因为殚精竭虑,心忧太甚,”
陆栖淮摘下覆额的兜帽,一言不发,静静看着沈竹晞,虚握住他的手,仿佛是无声的安抚。
沈竹晞却心乱如麻,他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看到陆栖淮鬓边的发色霜雪一样白,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抓住一绺,便像流沙从指缝中倾泻下去。是真实的,是真的白发。
“你怎么……”因为太过惊骇,沈竹晞只说了三个字就停滞住了。不知都是不是发色的映衬,他只觉得陆澜整个人气质都变了,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微微风流写意地笑过,而是懒散地下垂嘴角,隐约流露出倦怠萧索之意,衬着腰间一竿青翠欲滴的竹笛,更显得有一种弃世者的意味。
沈竹晞无法想象,在他不见的这一个半月内,陆澜一日一日地吹着探幽,内心到底有过怎样的万丈狂澜,而后又缓缓归于沉寂。
——又是怎样内心的冰火相煎,才能让人疲惫至此,瞬息白头?
“其实你没必要为我做这么多的。”沈竹晞飞快地抬起手背从眼角擦过,仿佛掩饰一般低下了头,用极快的语调重复了一遍,“真的没必要为我做这些的。”
“我知道那个方纹井的事情了”,沈竹晞觉得嘴巴有些发苦,他没错过陆栖淮一瞬间上挑起眉,甚至瞳孔也微微紧缩,显然熟知这个名字的。他并不相信溯时那一套,画轴上的星空轨迹是可以造假的,那多半是萧居雁丧心病狂或鬼迷心窍之下的花言巧语,当不得真,而他和方纹井大概是明明白白的两个人。虽然他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并不代表那个人就因为他而彻底不存在了。
“我知道你对他很好,也曾出生入死地救过他,你也对我很好——”沈竹晞颔首,“可是我希望,这种好不是由你从方纹井身上转嫁过来的。”沈竹晞觉得自己所说的词句万分凉薄,在这刚刚脱险的时刻,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对舍身相救自己多次的陆澜说这番话,可是“方纹井”这三个字和与之相关的事情就像刺一样扎在心上,不吐不快。
他说话斩钉截铁:“陆澜,欠下的债都可以偿还,唯独情分别无他法,只能用同等的情感来偿还。如果你看着我的时候,有任何一点看到方纹井的影子,那我宁可断了。”
不知道为何,明明他说的是如此锋利而不留情面的话语,可是陆栖淮却仿佛反而松了一口气似的,微微软了脊背。他手指缓缓抚摸着茶盅,本来凝视着沉浮不定的茶叶的眼睛忽然抬头定在沈竹晞身上,宛如一泓深潭碧泉。
沈竹晞听见他开口了,一字一句,像碎玉敲打在心上:“那不一样,你于我心,绝世无双。”
沈竹晞眨眨眼,感觉眼眶又生涩意,陆栖淮这简短的一句让他的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一霎从天渊之下高高跃起。他有些别扭地别过头,哼哼道:“我也是。”
陆栖淮微微一笑,也没有揭破他耳尖泛红的事实,只是顿了顿,肃容道:“史姑娘在离开玄光寺不告而别后就回去接手了史家,关于她出现在史府的过程,金浣烟三缄其口,讳莫如深,史家坚壁清野杜门谢客,直到前日倾巢而出,金、史两位都攻入方庭来救你。”
沈竹晞蹙眉:“璇卿和金公子好像都重伤未愈啊?还有那一日,璇卿匆忙离开玄光寺,恰巧又是何昱在操作云萝,她应该能安然无恙吧?”
云袖点头称是:“我前些日子见过史家妹子,她虽然容色苍白愈加清减,但精神尚好,绝非中了云萝毒的模样。倒有些奇怪的是,感觉她气质变了太多,不像是先前那个娇俏清美的小女孩,倒像是一夜之间冷傲地长大了,真叫人疼惜。”
沈竹晞想起先前在玄光寺门口所见到的纸条,那是史画颐不告而别时留下的些语调奇异的字句,着实不像是平日她会说的,看来那一日在玄光寺,她看到自己便仓皇逃离,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难道是苏晏?沈竹晞想起这位平生第一憎恶、却又有几分心绪复杂的人,咬牙道:“苏晏这厮死了没?”
云袖万分遗憾地摇头,同样咬牙切齿:“那时候苏晏操控凶尸杀过来,我们都杀了凶尸,却又让他逃了。我们推断他要在帝王国寿的灯火节上搞几番动作,事不宜迟,我们收拾便马上去吧。”
沈竹晞看向窗外,他们这一席谈话结束的时候已是深夜,天河的帘幕低垂下来,如同锦缎覆在额前:“现在?这么晚?”
陆栖淮打开云袖递来的食盒,拈一块流心蛋黄酥塞到沈竹晞唇边,沈竹晞舔了一口,又抓了几块,颇为不满:“啊?真的要现在走啊?”
陆栖淮极缓慢地喝了一口茶,虽然也奔袭多日,他却并没有吃东西,只是淡淡道:“我们先行一步,沾衣随后混入在国寿上演出的伶人乐师。先前那些在涉山石屋里被杀死的乐师们已经统统被云萝替代了,这些云萝已经住进了京城宫里他们该住的地方,也许在国寿上就要趁乱动作了。”
云袖眼神从不远处放着描金水彩、沉铅修容、丹衣戏服的箱子上扫过,作势拈了个唱戏的指法,忽而感喟:“要听一段戏曲吗?”
沈竹晞大喜过望,一拍手,眉飞色舞:“那就《绛雪》如何?”
云袖应了,缓缓起身,倚着墙端凝半晌,忽而抬眉。她启唇的刹那,虽然只是身在孤灯摇曳的斗室之内,却有万顷星河为舞台作衬。这也是沈竹晞第一次听到她唱《绛雪》——
“此身未老江湖畔,恨见许,作幽泉散;
他已复栖尘缘散,上谒金桥、下拜四观;
我是耽耽紫陌朱颜事,一瓢三途倚玄元。
此身又恨长在世,万千悲、无情可恃;
苦海兰因结遍二三子,休问娥眉谣诼字;
纵病弱也堪配,斜飞入鬓,心头朱砂痣;
覆水都悬作匾,耕辍直到海枯之日……”
云袖的唱腔并不如何温柔和婉,反而铿锵如玉,转折处隐约铿然如金石相击。沈竹晞咽下搞掂,鼓鼓掌,真心诚意地赞美道:“阿袖,你唱得可真好听!” щщщ•ttκΛ n•C O
云袖哂笑:“撷霜君,你当初在京城的时候,书画诗文无一不精,唯独对音乐戏曲一窍不通,我初次唱戏给你听的时候,你听了两句便睡着了。”
沈竹晞对于往事的记忆已经恢复过来,这时艰难地搜寻到,不禁讪讪:“唉,意外意外。”他看见对面的陆栖淮站起来,抓住他的手,倾身过来帮他披上披风,而后系紧了上面的扣带:“朝微,你消失了这么久,已经入秋了,外面露寒霜重,别着凉了。”
“慢走,不送!”云袖向他们挥挥手,歪着头笑了,神情极是放松活泼,她霍地一下阖上门,有几分调皮的模样,倒像是史画颐。
“走吧,去京城。”沈竹晞微扬起手,忽然笑出声来,手指也在半空中用力往下一顿。他仿佛抓住了清凌凌的笑声,握紧了,然后一下子用力抛下,“像碎星一样从指间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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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栖淮牵过马来,把缰绳折了塞进他掌心:“走吧。”
“哎,陆澜,你和阿袖到底是怎么想的?”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并辔骑行了一段,沈竹晞终于按捺不住发问。
陆栖淮微微抿唇,沉默了很久,就在沈竹晞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忽然听见他轻声说:“以前在南离分别时我送过她玉环,希望她此生都能平安圆满。”
接着又是一句:“有人汲汲于生,有人汲汲于死,而我和她,只想汲汲于当下,汲汲于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