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安似乎微微犹豫了一下,正要说话,忽然足下的大地再度剧烈震动,他们跌跌撞撞地掐诀悬浮而起,就看见千百道虚影从神像脚下升腾而起,嘶吼着,喘息着,尖叫着,是无法计数的亡魂。
与此同时,更多的蓝光从倒地的隐族人头颅里飞过去,与那些虚影汇聚在一起,就算是活着负隅顽抗的隐族人,也忽然齐齐放弃了抵抗,抽刀回身自刎,四溅的鲜血中,幽光隐隐,无限惨烈。
“你若不收手,我就毁了撷霜君的尸身。”殷景吾忽然毫不留情地拔剑道,遥遥点在青衫公子雪白的脸容上。
林望安全身一震,先前的猜疑再次如风沙扬起:“你,你怎能……?!”
云袖早已愤怒地持镜对准殷景吾,只是碍于金夜寒的威慑,没有使用镜术。她冷冷道:“还是先看看苏晏要干什么。”
苏晏听了他的话,神色阴沉,竟似微微犹豫了一下。然而,随即他仰天长歌起来,轻啸着声震雪原:“晚了。”
“开!”他轻吐出一个字,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神像下撞击声愈来愈清晰,有什么危险的存在要破地而出,金夜寒看着下方汇聚起来的千万道亡灵,陡然灵光一闪,寒声道:“这城里有十万亡灵!这是不净之城的另一个入口!”
“什么!”另三人齐声惊呼,面色惨白,一瞬间居然放弃了抵抗。
就算是抵抗,又有什么用呢?
“可是我们先前在帝都的白塔下,已经关上了不净之城的大门。”云袖犹疑道,眺望高台上触目惊心的景象。
中州十八地里,上至簪缨显贵,下到平民走卒,没有人不惊惧不净之城这样一个存在?——虽然在夺朱之战前,连同他们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这只是一个传说。
岱朝和隐族世代积怨已有千年,千年前他们第一次操戈,爆发了独苏之战,在最后一战时,自知不敌的隐族十万精锐齐齐自刎,化身亡灵军团意图翻盘战局,最终,险胜的岱朝人将隐族赶往漠北,而不死不灭的十万亡灵则进入不净之城中居住。
不净之城,和南离的天上之河一样,不属于阳世,是生灵无法进入的地方。
林望安等四人曾追逐邪灵进入京城,在通天的休与白塔下发现不净之城的入口,并与众多中州世家鏖战,将城门封印。
然而,金夜寒居然说,敦与神像下也是不净之城的入口?
那时候是群雄并肩奋战御敌,如今只剩他们几人和凝碧楼的诸多弟子,怎么能逃得过此劫?
云袖全身颤栗,难以置信:“金楼主,这……”她话音未落,忽然听到下方有奇异的箫声传来,悠悠然仿佛利刃,剖开万丈蓝焰,露出一丝清光。
苏晏的手指一滞,悬浮着侧耳倾听笛声,微微冷笑。
上方三人面色冷肃,毫无波动,警觉地与苏晏对峙。
金夜寒悄无声息地在身后拍了一下云袖,云袖一回头:“……”她忽然噤声,惊恐地看着对方的手点在自己的后穴上。
呜咽的箫声如泣如诉,仿佛在讲述一个凄婉的故事。金夜寒听着,面色不断变化,眉间如血的朱砂如同坠泪痣,几乎要掉落下来。林殷二人同样毫无防备地被她点倒,无形的绳索一瞬间将他们缚住,重重地摔出去。
林望安试着抬起手,却发现四肢百骸里的灵力都被锁住,近乎动弹不得——缚神线?金楼主要去做什么?
金夜寒背对着他们的方向,当风而立,衣袂飘飘。她的神色看不清楚,满头霜雪似的长发如网细密织成,双肩止不住地颤抖,仿佛内心有极大的情绪波动。
苏晏在另一端冷冷看着,面具背后的双瞳恍若虚无,空洞洞的,诡异无比。他袍袖一拂,凌空做了个手势,轰,天地间的死寂被猛然打破,每一处都充溢着亡灵的哭号与悲吼,化作千百根针刺得耳膜隐隐作痛。
不净之城洞开了!
敦与神像的白玉底座塌下去一个圆弧形,一眼望下去,黑洞洞的深不见底。仿佛有看不到的界门横亘阻隔着阴阳两界,无数亡灵穿梭飞旋着从地心深处直涌而上。
苏晏忽然一指殷景吾的方向,遥遥并指,亡灵席卷着向空中三人呼啸而去!
然而,金夜寒动作比他更快,她当空横琴,素手抚弦,只是随意一拨,光幕瞬间横展在她面前。无数亡灵呼啸冲撞着,居然渐次消弭,无法通过。
“金楼主,你就算是法术惊人,又能一个人撑到几时?”苏晏阴冷地讲着,面具后面的神情是惊人的可怖。他死死地盯着殷景吾的方向,再度拈指,微微冷笑。
下一刻,金夜寒忽然又动,银白色的长发从光幕的裂缝里蔓延而出,爬动如藤蔓,忽然嗖地一声接连探出,向触手一样根根飞舞开去,纠缠住那些亡灵,亡灵仿佛畏惧这种近乎于神的力量,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却到高台上。
箫声悠悠,不知从何方传来,如泣如诉,仿佛与空中迎战的人相和。
苏晏眼神凝重,缓缓抬手,当胸结印,然而,他身前的光幕还没有竖起,长发飘荡着直刺过来,仿佛撕扯着一张脆薄的纸,将光幕猛地破开。
苏晏倒飞出去,手中的犀角摇晃着跌落在地,一时间,亡灵倒卷飞回,呼啸着攒聚在无数燃烧的尸骸旁,虎视眈眈地直面缓步走进的金夜寒。
金夜寒半抱古琴缓缓走来,清冷高华如九天上的玄女。为她的气度所慑,苏晏竟然难以自抑地向后退了一步,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眼瞳更加幽深。
这时箫声陡转,顿挫下沉,隐隐然有召唤之意。金夜寒面色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变,顿足在半空中,微微抿紧了唇。
苏晏也没有说话,漆黑的眼瞳无声扫过远处被抛在地上的三人,心知要想动他们,必先杀死金夜寒。他不再迟疑,双手交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苏晏嘴唇喃喃地翕动着念咒,金夜寒只是抬手在琴板上敲击两下,七弦齐奏,轰然作响,她金衣飘扬到仿佛燃烧起来,金色的火焰直逼苏晏而去,将他舌尖的念咒声生生切断。
非但如此,苏晏开口数次想要续接上去,却被金色的火焰呛入喉中,将法咒倒逼而回!
金夜寒眼里眼中冷光一闪,看着苏晏喷出鲜血来——所有施展法术的人,没有成功,必将受到更加严重的反噬。她仿佛下定决心,抱着琴,倏然直掠而下!
金色的烈火和冰蓝的冷焰夹杂着裹挟在一在,一瞬间天旌地动,日月无光。火焰中两道身影交错往来,瞬息间已过了百余招。都是术法高手,到了这般旗鼓相当的境地,却换成了近乎拙稚的拳脚来对敌。
金夜寒十招有九招是攻向他身后阖眸仿佛只是沉睡的撷霜君,苏晏面沉如水,一一抬手阻挡化解,被对方凌厉的攻势逼得节节后退。他心中焦躁,冷漠的语气第一次出现了愤怒:“金夜寒!他是你战友!你连死人都不放过!”
“撷霜君若活着,就是神形俱灭也要杀了你。”金夜寒冷冷地反唇相讥,手中动作丝毫不停。她觉察到苏晏的手一滞,一直如行云流水的动作间忽然有了裂痕,心下一动。
随着下方尖锐的箫声吹过一个急促的高音,金夜寒好不迟疑,再度拨弦,急攻上去。苏晏被她一击中,踉跄着往后跌了一步,再度凝结手印抵挡。
然而,金夜寒的下一步动作,却并不是对着他!
金衣女子衣袍被长风吹得鼓荡而起,她飘飞悬浮的长发在暗夜里像是牵引轨道的流星,每一根都拉扯着滞重的亡灵。她缓缓张开双臂,毫不迟疑地一跃而下,带着无数蓝色的光点跳入了高台下的深渊。
不好!金夜寒是要以自己作为引子,重新封住不净之城的门了!苏晏陡然拔身跃起,却还是晚了一步。
金夜寒用尽全力向下跃去,宛如炫目的长虹,这道虹横亘着神像和深不见底的黑暗。在她落到地下的一瞬间,天地间所有的光都消弭了,只静默了一刻,血红的绯焰升腾上来。
——这是禁忌的火焰,红莲之焰,要将所有妄图沟通殊途阴阳的人永远留下。
不远处,因为绑缚的灵力消失而恢复自由的林望安望过去,几乎目眦欲裂。那一袭金衣如同折翼的蝶,不可逆转地直坠向万仞的地底。灼热的火焰逼迫着几乎无法呼吸,三人各自狂奔,直到精疲力竭地被冲散,在漫天的血红中消失不见。
没有谁注意到,神像的底座下,何昱抱着玉箫和短剑跌跌撞撞地奔跑,渐渐不支地跌落在地。
是他暗中吹奏了一曲《来夜》,引得金夜寒和亡灵同归于尽——他知道,《来夜》是当初谢拾山送给金楼主的曲子,而那个人是她唯一的弱点。
自己也算是报了仇吧?
他在烈火中茫然地环顾,感觉到裸露的手背被烈火灼烧出了水泡,比身体上的疲惫更骇人的,是内心巨大而茫然的空无。
他吹了那曲箫音,多少也是存了不想死的心思,希望金夜寒能解决那些亡灵。然而,此刻他被烟熏得满眼泪水,跪倒在烈火中,居然觉得死在这里也不错。
他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厉鬼,报完了仇,还能同自己前生的挚友长眠在同一片雪原上——对于他来说,未必不是一个好结局,只要第二日下一场大雪,就能泯灭所有存在过的痕迹。
然而,忽然有利刃破空的声音袭来,何昱悚然一惊,看见一身白衣穿透洋洋汤汤的火焰,折风而来。
“望安!”何昱凝视着对方指间雪亮的渡生,那一瞬被压抑下的求生欲重新抬头,他拢手在唇边,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叫唤。
“道长!望安!望安!”何昱又连着呼喊几声,周围烈火轰然,他的声音和火焰炙腾雪原别无二致。他眼睁睁看着那如雪的衣袂越来越近,心中翻涌如沸,难以抑制地向前递出手来。
与此同时,林望安也伸出了手,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触碰到的一刻,林望安手指一顿,转向一旁。
一线之距,穿身而过。
何昱几乎触摸到对方指尖冰凉的温度,林望安却因为极度焦急毫无所觉。他嗤啦撕下一片衣襟,三两下搓成绳子,厉喝:“殷慈,接住了!”
何昱清晰地看见,隔着一层火焰,隔壁朦胧的紫影一闪,殷景吾死命地抓紧了林望安的手,被他拉着往前狂奔。
他听见林望安重重的喘息声和杂乱轻浮的脚步,显然也已快到筋疲力尽的地步。然而,就是这样,林望安居然为了返身救殷景吾,而毫不犹豫地回到了烈火中!纵然是曾刀剑相向,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回来了。
那自己呢?他明明就在这里,林望安居然看都不看一眼。
林望安许下的那些承诺,有哪一句是真的实现了的?
“道长!望安!”他跪在那里厉声嘶吼,却因为倒灌入喉的热浪而声音嘶哑。他重重地一拳捶在地上,因为满手的鲜血而放声大笑,虽然已经发不出任何笑声。
何昱茫然地看着那一双奔逃的背影,只觉得心丧如死,重重地委顿在地,咳出血来。那一刻,多年前的画面再度与之重合,白衣道长负着剑在他面前,走向天渊的另一边。
衣不如新,人也不如新。
他终于彻底放弃了抵抗,一任烈火将他吞噬席卷,意识在浑噩地沉浮中逐渐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