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是我的名字,回到英国的时候,我确实有城市崩塌的感觉。
有人说会因为爱上一个人而爱上一座城市,大概就跟爱屋及乌的情结差不多,而我更极端一点,会因为恨一个人而去怨恨一座城市,希望它连同里面生活着的那个人一起灰飞烟灭。
在银河图书馆外文部工作已经一个月了,这是我的新工作,每天把订购回来的德、法、日文新书编目与撰写提要,有点闷人,却是一个避世的好方法。每天沉浸在书籍海洋里,书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听起来似乎很高雅,其实骨子里跟那些失恋了就躲起来自我增肥的人一样,都是在没有出息的逃避现实。
还是昨天,我才知道图书馆用的是它主人的名字,图书馆的主人中文名字叫郭银河。他是一个很忧郁的英籍中国男人,苍白的脸色加上阴郁的眼神,很配合曼城阴雨连绵的天气。
我想我是一个极端的人,从意大利受挫回来之后,我已经几乎改掉我所有以往的习惯:我不再关心周围人的事情,不论是公是私,也整整一个月没有笑过,即使是桌子上插满别人送来的花束,我也是随手送给周围的女同事,我从来不曾关心过这些花束和它们主人。
只不过今天有点例外。
今天我收到一束百合,粗短的茎,茂密翠绿的叶子,空运过来的中国百合包在紫色包装纸里。我想了想,居然出去买了一个玻璃瓶子来插百合。
回来时,同事珍妮告诉我中午的时候有一个自称“大鱼”的女孩子打电话找我,才说着,珍妮又接了个电话,朝我打手势:“Fish?!Big?Fish!”
我叹口气,她们终于找到我。哦,是她,不是她们,我忘了我此刻只剩下了一个搭档在守着我们的老窝,因为她的坚持对照着我的不负责任,我下定决心回去后要颁个劳工奖给她。
电话里传来那条大鱼――苏眉娇媚的语声:“顾倾城,快回来,我们接到一个大委托,委托人点名要你。”老拍档的声音甜得要滴出蜜来,让我隔着远洋也想起妈妈桑央当红女儿做事的嘴脸。
我叹气:“刚从意大利回来,你也得让我放一下假。”
软的不行,对方开始恶狠狠:“已经一个月了,小姐,你不是想把侦探社卖给我吧?躲到什么图书馆,害我查了一个月!哼,要是想不要侦探社了,大可卖掉,用你的名字,送我也不要,除非,改名叫苏眉侦探社。”
又换上诱惑的声调:“乖乖城城,你回来,搞惦这笔生意,眉眉我给你做超级大海鲜,就吃苏眉怎么样?”
都怪我右嘴角那颗馋吃痣,我咽了一下口水,:“你好像一个扯皮条的……什么事大不了的?你出面应付不就可以了吗?”确实,苏眉以前是国家地理杂志的特约摄影记者,专受委托拍摄什么诸如极光、濒临绝种的动物等奇异事物,天南地北,见闻广博,兼上其是跆拳道黑带四段的身手,几乎足以应付绝大部分的突发事件。
苏眉懒洋洋地:“确实,可惜人家只信任侦探社的主人顾倾城,有什么办法。不过是保护一只不知来历的古董瓶子嘛,用得着你亲自出马吗?”
我一听,确实简单,古董瓶子,价值再高也并非人人合用,而且大都买了保险,可能不过是其主人过于重视的结果。慢着,苏眉刚刚还用到“不知来历”这个形容词,古董跟名种动物一样,都是要搞清楚身世才有价值,看来这只瓶子真是珍贵极了都有限度。
我想了想,说:“苏眉,不过是保护一只瓶子,没有挑战性……”
我还没有说完,立即把话筒放离耳边几十厘米,半分钟后才敢把话筒贴近,里面苏眉的咆哮正好告一段落,苏眉的雷鸣电闪换作山雨欲来,她阴沉沉地说:“顾倾城,你如果不马上回来,我就放火烧了你的侦探社!!!!”
我吃了一惊:“你受了什么刺激?”
苏眉扯着喉咙喊:“二十万美金的刺激!”把好端端一个话筒震得嗡嗡直响,看来得提早退休。
我也像话筒一样给她震了一下,回过神来才觉得不现实:“二十万美金?他可以请一个警察队来保护他的瓶子,也可以雇一千人日夜围成圆圈,把瓶子围得滴水不漏。”
苏眉说:“可是人家偏偏找上我们,”她狡烩地笑:“他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只要有把柄在我们手里,到时……哈哈哈。”她奸笑数声。
我本来以为我的好奇心死掉了,事实证明,本性难移,在苏眉的奸笑声中,我的好奇心死灰复燃,我叹口气:“明天的飞机。”
苏眉叫:“明天?今天晚上!明天的飞机得带土产。”
老天保佑我,除了出产世界闻名的帅哥,我至今还不清楚当地的土产是什么。
放下电话,珍妮瞪大双眼看着我,大概我说的中国话对于她就如同鬼话,她只字不懂。我也头痛,该如何解释中国人喜欢吃的一种体形庞大的海鲜鱼类名叫苏眉,我的朋友因此对洋人自称大鱼,免去解释海洋生物的麻烦。噢,不,这个千万不能提,差点忘了珍妮是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如果听说我吃海鲜,一定会视我为野蛮人,划为异类。
我只好笑笑,简约解释:“我的朋友,她体形庞大,所以昵称大鱼。”
珍妮同情地看着我,说:“应该请你的朋友每天下班后去跳半小时的健身操,晚饭不要吃肉类,只吃生菜沙拉和喝酸奶,我一个月可以减掉十八磅。”
我笑着谢谢她,珍妮接近一百四十磅。
我到馆长办公室请辞,我运气好,这个星期以来,年轻的馆长都留在办公室里,不用我打辞职信那么麻烦。
出乎我的意料,郭银河馆长的反应异乎寻常,他“啊”了一声之后就再也没有发表意见了,我本以为还有挽留之类的客气话,谁知他都省了,看来我高估了自己。
我点点头,出去收拾东西。身后有脚步声,郭银河跟了出来。我摊摊手,等他说话。
等了好一会,他突然说:“我原来的名字叫做忧河,忧伤的忧,而我喜欢科学,所以改作银河。”
我“嗯”了一声,完全不知所以。
又等了好久,郭银河说:“原来你喜欢中国百合,可惜我不知道,想不到……”他没有说下去,阴郁的眼神更阴郁了。
我“啊”了一声,才想到以前的哪些玫瑰,天堂鸟之类想是他送的,突然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了。我打量他一下,厚实沉重的黑框眼镜,学者型的儒雅,我摇摇头:“很抱歉你不知道。”
“你的眼睛不算很大,但是却像一口深井,里面藏着无数的秘密。我能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吗?”
我不作声,这个问题好像超出了雇主和劳工的范围,我想我可以不回答。其实我想自己一副沉思的样子会与惯常发白日梦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因为我的左眼有两百度的近视,如果发现我眼睛微眯很有深度地凝视远方一个点,那应该是我正在努力克服眼前情非得以的朦胧。
不过这点我不打算给前老板交代,一个人,有那么多的秘密和想法,就算是朋友,也不一定会一一诉说。
了解世界上万事万物最好的方法就是自己去发现,了解一个人也同理。比起全盘交待,我更希望别人自发自觉地发现我,如我发现一幅美丽的图画,一张好听的CD。
因为这种发现,最平凡的事物也戴上了价值的光环。
郭银河慢慢的又说:“可以不走么?这里有一座图书馆需要你。”
我差点笑出来,他只差没有说这里有一个人需要你了,一座图书馆,太夸张了。这座庞大的建筑物何其无辜,要为一个渺小的人类担上关系。
我微笑,摇头。
他凝视我的脸,表情十分专注:“你来这里一个月了,从来没有笑过,如果那人能让你微笑的话,希望你回去以后能得到幸福。”
我有点感动:“那个人?”
“是啊,那个送你中国百合的人。”他认真地喟息:“你笑起来真好看,好像世间万事都无关重要,万物唾手可得。你应该多笑笑……”
他形容得似个哲学家,我却想起拍档苏眉曾经刻薄我,说我笑起来像个白痴,一点心机不存,就连最胆小的小贩看见这样的笑容也敢放胆欺负,漫天开价。
虽然他的比喻让我挺感动,但是他料错了,今天的百合是一个催我回去的信号,在以前,代表我一个伤感的故事,
不过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笑着谢谢他。
郭银河点点头,走了,居然没有多废话。尽管背影那么落寞,他始终是一个含蓄的人。送了半个月的鲜花都不表明自己的身份,想挽留一个人也只会说图书馆需要你,那种含蓄的风度,典型的英国绅士风度。那一瞬间,我知道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我说明他自己的心意,突然之间,有了感动,忍不住说:“我回去办事,办完回来探你。”说完马上后悔。
他立刻回过头来,沉着的脸上都露了喜色:“真的?”
我只有点点头:“当然,我们中国人讲究一诺千金。”
他喜形于色:“你回去办事,办什么事,可以帮忙吗?”
我微笑摇头。
他不服气:“我这座图书馆有世上最完善的资料。”
确实,我了解这座私人图书馆不比美国国会图书馆逊色,不过我还是微笑摇头。
我笑说:“郭,我的职业是私家侦探。”
他耸耸肩:“顾,我从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幽默感。”他从头到脚再打量我一次。
今天我穿着的是普通白衬衣和驼色西裤,扣子开到领口数下来第三颗,但露不到乳沟,脖子上松松垮垮绑了条浅灰的丝巾,正好掩住锁骨。手腕垂下,衬衣袖子里露出一条奇怪的银链子,粗得可以到码头上系住油轮,显得本来骨骼就偏小的手腕更是瘦骨伶仃。
我知道我现在的打扮有点不伦不类,但无论是白领还是嘻皮风格,相信都离“私家侦探”这个职业很远。
对方目光中很明显写着“不信”两个字。
他不相信,我也没有法子,因为很多时候,我都不清楚自己,但是,的而且确,我主持着一家国内一流的私家侦探社。作为一个知名私家侦探,我的要价绝不比国内任何一位同行低。而现在,我得赶赴一场价值二十万美金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