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隐尼庵,一晃已经度过了十五年,从二十一岁,眨眼间,已然三十六岁。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并不觉得是虚度,阜城的变化,在这十五年里,一点一点的惊住了我,高楼林立,山重水高,好在乌衣巷附近的这一片净土,依旧古旧而平静。
这便是水城的乡下,总是与世无争,似乎逃离了尘世的喧嚣和纷扰,我在隐尼庵住了十五年,吃的是绿菜米粥,喝的是清泉河水,一日除了念经和看书,就是做点工活儿,睡觉洗衣,手年复一年的有些粗糙,但许是佛门清静,吃穿简约,我的皮肤还是一如从前那么白皙,师姐们都说,我看着全然不像快四十岁的女人,瞧着还有几分二十多的味道。
可仔细去看,眼角的皱纹也溢出来了不少,不笑还好,偶尔一笑,还是看得清楚。
白唯贤最初,隔几日便来,渐渐的,大约是从七年前吧,他就很少到了,到了过年过节,买点镇上的东西,给我送过来,我也不需要那些,吃喝的就分给师姐们,我留下点能看的书,每日伴着青灯古佛,过着简单无求的日子。
后山有一处岩洞,是师太作古的那一年,师姐们一起凿的,用了整整半年才建成,里面空间不大,但是足够容纳下师太的衣冠,其实佛门也有规定,生死都从简,但是给师太建造棺冢还是我提议的,我还特意下山,去了一趟程公馆,找林妈拿了五千块钱,买的石材和林木苗儿,我说师太对我有大恩,容纳大恩,开解大恩,甚至若不是隐尼庵,我觉得自己早在程公馆等待了十五年而抑郁至死了,她甚至救了我的命,我自然不能寒酸的将她随意火化,葬在后山的乱岗。
于是师姐们一起建了那个棺冢,打扫和上供,都交给了我,师太是在我到这里第六年去世的,算算日子,距今也九年了。
她亡故才不到六十二岁。
她生病期间,不让所有人进她的禅房,只有我可以,我给她打水洗漱,给她端药侍奉,她跟我说了许多,她当年被男人伤透了心,女儿因为误会也不认她,她万念俱灰,才到了隐尼庵,潜心学习佛法,慢慢的,也就放下了一切。
她告诉我,其实她并非什么神,倒是会求签,也会看些面相,都是后来到了隐尼庵才学会的,而且她更清楚,世间一切的红尘缘分都有定数,我才二十一岁,她怎么忍心为我剃度看我从此在尼姑庵了却了一生。
她死的那天,对我说,签上告诉我,我还会有离开这里的一日,我说我不在乎,我愿意在此孤老。
她问我,如果那个牢狱中的男人,还有和你在红尘里重逢的一日呢。
我当时便惊住了,我抓着她的手,唤着师太,是不是那一只跟出来的签上,还有转圜。
她泪眼婆娑的看着禅房的顶子,“你太苦了,佛祖不忍心啊。”
她说罢,便睡了过去,我也以为只是睡了过去而已,不想,就再没醒过来了。
她留给了我一个谜面,我百思不得其解,白唯贤和警察都告诉我,他是无期徒刑,他所犯下的罪,难有减刑余地,可师太这样对我讲,来不及再说什么,就去了。
一晃,又是九年,我守着这个梦,这个不知道还能不能醒来的梦,又在隐尼庵,数了九载的花开花落,春去秋回。
这一天早晨,我醒来之后便脱下了尼姑的道袍,换上我出隐尼庵才会穿的衣服,一年四季就是那一件,冬日才披个外套而已,我发觉这么多年,心似乎渐渐平静如水了,我再不喜欢那些繁花似锦的颜色,不喜欢看那些姹紫嫣红的花,厌倦了都市流光溢彩的灯光,也烦恶了车水马龙人山人海的荒唐。
我守着尼姑庵一间简陋得有些寒酸的禅房,一年一年的过着,每晚依旧想念晟风,每个早晨醒来,脸上都挂着泪水,到了生日,会在清泉便煮一个鸡蛋,师姐们不杀生,鸡蛋也是苍生万物之一,所以我只能偷偷躲到后山去煮,其实若不是白唯贤给我送来,我也不会下山去买,他送来了,告诉我,不吃肉了,好歹吃个鸡蛋。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皮肤都有点发绿了,天天素菜,可能铁打的也会受不了吧。
我挎着一个篮子,出了大门,一路沿着台阶走下去,身上不过几十元,我也不知道要去买什么,只是心里愈发不能平静,念经诵佛都压制不住那股子躁动,十五年了,我这还是头一回。
我一直走到了集市上,叫卖声熙熙攘攘,人潮擦着各自的身体往前拥挤着,我眨眼间,分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高大而魁梧,却偏偏靠不过去,他在往前走着,手上拿着一束清丽的百合花,穿着黑色的衬衣和裤子,头发已然有些斑白,身姿却挺拔得让我挪不开眼,我下意识的唤了一声晟风,那男子的身影微微颤动了一下,但似乎只是因为被人群拥挤的,他的步子依然稳稳的前行着,我那一瞬间心口疼得凝滞住了,再回神,身影就不见了。
我从未那么惊慌过,师太对我说,我本是一半红尘之外,一半红尘之里,可我这十五年,在隐尼庵,早已学会了看透一切,我终于找到了那种让我很想哭很想奔跑的感觉,我扔掉了篮子,穿越了层层的人海,每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我都会扒开看看,他们或者发怒,或者微笑,我再一一说声对不起,在最后,我站在这条长街的尽头,望着那些陌生的脸,觉得湿热的血液似乎在一点点的流逝掉,我捂着脸,哭得泣不成声。
晟风,你知道,我有多么想你。
每年生日,只想你抱着我,我什么都不要,纵然世上有男人愿意给我江山,给我富贵,给我万千戎马千秋万业,我都不稀罕,我只想要你抱我一下,一下就好。
我蹲在那里,任凭这熙攘的人群散了又来,来了又去,从晌午到黄昏,腿都麻得失去了知觉,我还不想站起来,我以为我站在那里,晟风就会忽然从天而降,来把我人山人海中认领走,像十六年前那样,我蹲在他的公寓外面,他不肯现身,却一直让别人找我,最后他说,“去隐尼庵看看,有没有多出来一个尼姑。”
晟风,这话一语成缄,鸢鸢就在隐尼庵等你,可你却再也出不来了。
我与你之间,隔着铜墙铁壁,虽然只是一道墙,却掘断了所有的温情,你随着寂寞苍凉的监狱生活,从挺拔俊朗,到佝偻苍老,我随着沉静枯燥的佛门,敲着木鱼念着佛经,从花容月貌到青丝斑白,这是我还你的至死不渝,这是你给我的天长地久。
我抬起头,白唯贤站在我面前,他手里拾起来了刚扔掉在人群里的小篮子,他朝我伸手,我搭在他掌心间,他将我拉起,“蹲在这里哭什么。”
“唯贤哥哥,我好像看到晟风了。”
四十七岁的白唯贤还是喜欢穿一身白色,他的头发在莞城最好的理发店染得亮黑,被黄昏的阳光一照,显得格外精神,似乎一切都没有变过,他还是那个温润浅笑,视我为明珠挚爱的唯贤哥哥,岁月分外凉薄,可是于他于我的脸,倒是留情了太多。
白唯贤听我说完这句话,似乎笑了一声,“看到了?”
我点头,旋即又落寞了,“看错了,但是真像,头发也白了,算算日子,他已经五十三岁了,要是不染头发,可不是白了么。”
他叹息一声,“监狱里不让染,谁知道他还有那个福气出来么,我倒是问过,里面说,他表现最好,起初不爱说话,做完了自己的工之后就跑出去看着结婚证愣神,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开窍了,可能也是恨不得出来吧,他脑子那么聪明,上政治课总是最好成绩的一个,他还自己写了本回忆录,说了许多怎么抓捕逃犯怎么整治黑帮的法子,在里面立得功越来越多,我问了,能不能减刑,谁知道呢。”
我抓着他的袖子,“能么。”
他耸耸肩,一把年纪了,还做这样的动作,我看着就不由得笑了。
“我怎么知道。”
他说完回头看了看,不知道在找什么,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什么都没有。
“你看什么呢。”
“哦,看一个姑娘,真美啊。”
他说着自己就笑了,“清心寡欲这么多年,连个老婆都没讨到,我看看姑娘,你也不让,那你嫁我好了。”
我低下头,白唯贤三十二岁那年,凤城和莞城的当地日报争相报道,他要娶一个女子,可是后来,却只是虚假新闻,他这么多年了,依然终身未娶,我不知他是否为了等我,但我早就说明,我是权晟风的妻,纵然一辈子遥遥相望,我也心甘情愿,他此后终于再不提了。
我不语,他笑了笑,手抚在我散落下来的头发上,“这么长了,鸢鸢,你还是如少女时候那么美,不知道隐尼庵的清泉水是不是神水,把你滋润得这样好,真想猜猜那老小子若是看到了,是不是眼睛都直了,别说五十三,八十三也能披挂上阵和你生一个。”
他说得声音不大,似乎在自言自语,我没有听太清楚,便抬起头,“什么?”
“走吧。”
他拉着我的胳膊,“没说什么,今天可是好日子,你知道什么日子么。”
我思付了许久,“七夕吧。”
“鹊桥牛郎会织女,你看天。”
我仰头去看,“可不,好多星星,这就是鹊桥么?”
“大抵就是吧。”
我痴痴的望着,晟风,不知现在,你是否也透过狭小的铁窗在看着,你有没有想我。
“别回隐尼庵了,那地方,鸟都嫌没油水不肯拉屎,今天过节,破例吧,陪我回程公馆待一会儿,十五年不吃肉,今天来一顿老火锅吧。”
我吐吐舌头,“才不,我是佛门弟子。”
“佛祖要你了么?哪个小尼姑还有头发啊?”
我气得瞪他,“不回!”
“不回别后悔啊,我可让你回去了。”
我刚走两步,又顿住,狐疑的看他,“后悔什么。”
他拿着我的篮子在空中抛着玩儿,“天机不可泄露,阿弥陀佛。”
我被他逗得笑得前仰后合,他望着我笑,“鸢鸢,你高兴,我就高兴,所以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
他拉着我的手,我刚要抽回来,他忽然握得更紧,“再让我拉一次吧,过了今晚,再也不会了。”
他忽然这样伤感,我看着他的侧脸,他抬头看着天,“从来没想过,放开手,并将挚爱的女子送出去的滋味儿,到底怎么样,其实也不错,你在隐尼庵,好多不知道的,网络流行了一首歌,有一种爱叫做放手,听了后,就惋惜,要是让我唱,肯定感动全国人。”
我眯着眼睛,头发被风一吹,都挡在眼前,我伸手去摘,他忽然顿住步子,无比温柔的为我捋着头发,“鸢鸢,你记住,罪赎得够了,佛祖尚且不忍心,牛郎织女一年见一次,你却守了十五年,你看——”
他伸手置在半空,上面点点雨珠,“我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你瞧,苍天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