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杂货铺,屋外暴雨如瀑。
“怪不得我刚刚震退了仙宫里的那东西,就看到您这间铺子出现在我面前。”
陈伯均脸色苍白,重重地咳了一声,幽幽说道:“您亲自出面,我还以为是哪位至尊现世了。万万没想到,是为了顾教授的儿子。”
他从棋盒里捻起一颗白子,顿落在空荡荡的棋盘上:“我早该想到的,您当年对于顾教授选择了天师途径耿耿于怀,甚至不惜跟光明大打出手。现如今,顾教授不在了,他的儿子却成为了神司,您怎么可能放过他呢?”
槐荫笑而不语,捻起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
陈伯均看都不看一眼,迅速落子:“真可惜,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好苗子,却被您先给抢去了。湖涂啊湖涂,您是什么时候来的峰城?”
“四个月之前。”
槐荫凝视着棋盘,再次落子:“顾辞安刚死的时候。”
陈伯均眯起眼睛,捻起白棋的手微微一顿:“您怎么看?”
槐荫澹澹说道:“跟你们的调查结果一样,我只是察觉到了一位始祖留下的气息,但并不能确定是哪一位。那孩子后来声称,他看到的是九头的怪鸟,每一个鸟头上都长着恐怖的人脸。不出意外的话,大概率是鬼车。”
陈伯均神情凝重起来:“朱雀氏族,鬼车始祖,您确定那孩子是对的?”
槐荫澹澹一笑:“全世界的人错了,他都不会错。”
陈伯均吃了一惊,落下一颗白子,说道:“您这么相信他?”
“呵,这就不能告诉你了。”
槐荫端起一杯热茶,幽幽说道:“我只能说,目前而言……他唯一可能看不清的,其实是人心。超凡生物,他是不会看错的。”
陈伯均迟疑了一秒,他觉得自己需要仔细品味一下这句话。
“能让您这么看重,那孩子不简单啊,而且他身上还藏着一些秘密,他是一阶的司命,却能在短时间秒杀一位四阶和两位三阶,以及大批的二阶。即便那几个队长已经被牧锋重创,但这也太快了。”
他忍不住问道:“您把禁咒和呼吸术教给他了?”
槐荫摆手:“哪有那么快,我还没跟他说要收他当学生呢。”
陈伯均沉默了一秒。
“那您就是把可控畸变教给他了。”
他顿了顿:“这事我知道就行了,您可不能让我哥知道。”
槐荫笑道:“呵,你们这对兄弟真有意思,哥哥死板到有理都说不通,弟弟又太圆滑。在我面前猜出这种秘密,换别人来,早被我杀了。”
陈伯均叹了口气说道:“您知道的,我身在曹营心在汉。”
“就冲你这句话,那孩子可以在欧米加序列,让你带一段时间。”
槐荫放下茶杯,凝视着棋盘,似乎陷入了纠结之中。
陈伯均眉头一挑,问道:“您还愿意让他待在协会?”
槐荫嗤笑道:“不然呢?其实我对协会并无意见,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没有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从古至今,太阳底下都没有新鲜事,再昌盛的王朝,也总有一天会腐朽,而在腐朽的土壤里,又会开出的新的话。”
“这是万物的规律,也是历史的必然,所以我不出面干涉。”
他顿了顿:“当然,也是因为天谴条约的束缚,还得忙着对付那些古神。”
陈伯均沉吟片刻:“那您为什么还要阻止我,把我强留在这里?”
“因为你上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这不怪你。”
槐荫澹澹说道:“如果你不去对付仙宫里的那东西,他们都得死。”
陈伯均盯着他的眼睛,质疑道:“您为什么不出手呢?”
槐荫笑道:“我可以出手,景辞也可以出手。我们可以立刻冲进仙宫,跟那个鬼东西开战。我也可以不顾天谴条约,现在让景辞去把李青松杀了,再把峰城严家给屠了,再一路杀上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伯均啊,你告诉我,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他说道:“我们能救全世界的人吗?这样做会让世界变好吗?我死后该如何?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很清楚,我这辈子只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杀人。”
陈伯均没有说话。
“但是,杀人解决不了问题,否则的话在1899年那个圣诞夜里,以太协会的历史就该结束了。而从那个时候起,我意识到自己是有极限的。”
槐荫把玩着棋子,睿智的额纹微扬:“所以我决定当一个好老师。”
陈伯均一时语塞:“当一个好老师的意思就是,看着自己的学生,冒着风险去杀人,然后又一个人面对协会的问责?您有想过,他会有多大的压力么?让他看着自己父亲曾经的朋友,那些帮助过他的人,被屠杀,被囚禁?”
沉默持续了一秒,屋外的暴雨呼啸,彷佛要淹没这个世界。
“你观察过那孩子的生活么?”
槐荫忽然问道。
陈伯均愣住了。
“他很小的时候,我就远远看过他一眼。那是多年前的一个新年,一个十二岁的小孩穿着棉袄,独自一个人坐在路边,看着灯火通明的城市,空旷的大街。每户人家都亮着灯,贴着红色的喜字,在屋子里喧闹。”
槐荫喝着热茶,轻声说道:“别人在过除夕夜,而他就一个人坐在路边,偶尔有人下来放个鞭炮,他就远远的看着。炮声很响,却好像离他很远。”
陈伯均不解其意,静待下文。
“那个时候,顾辞安应该还在为了解除诅咒的事情,满世界奔波。而他的母亲也重组了新的家庭。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自己过的第三个新年了。”
槐荫慢条斯理说道:“他很聪明,学东西对他来说不是难事。偶尔也像同龄人一样打打游戏,但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很快就腻了。他沉默寡言,不愿意跟人交际,最喜欢的运动是骑自行车,沿着海岸线骑一整晚,累到满头是汗。”
陈伯均评价道:“感觉像是个纸人。”
“是的,一个没有欲望的纸片人,想要唤醒他就需要血和火。”
槐荫抬起眼眸,眼神深得让人看不懂:“他不属于原来的世界,他生来就超凡脱俗。在这里,他才能找到他活着的意义,他要去感受压迫,去见证腐朽的规则,感受悲伤和愤怒,才能燃烧起来,照亮黑暗。”
陈伯均无言以对。
犹豫了片刻后,他说道:“这也太过了,而您又怎么知道,他一定会这么做?”
槐荫澹澹说道:“如果他今天没有站出来践踏规则的勇气,那就只能怪我瞎了眼。我挑的学生,要比我当年更强才行。更何况,他是站在公理与正义的一边,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哪怕没有我,你也会帮他,陆子衿也会帮他。”
他忽然笑了:“你哥哥也会帮他,不是么?”
陈伯均挠了挠头,苦笑道:“是啊,那孩子很聪明,当那几个败类变成堕落者的那一刻起,这件事的性质就变了。哪怕是按照规矩公事公办,他也不会有事。”
“虽然李青松快死了,近期的确是喜欢任意妄为。”
他的语气里,也多了一丝冷意:“但这不代表,我们会坐视不管。”
“那是个太自负的孩子,只要不连累他的家人,他宁愿战死也不会姑息自己的懦弱,他一定会站出来的,因为他是天生的战士。”
槐荫随手在棋盘上一挥,扫开了几个白子,重新落下一颗黑子:“你们欧米加序列最需要的就是这种人,等他成长起来以后,会帮你们解决很多问题。我不喜欢现在的协会,但那些为了人类世界,在黑暗里浴血奋战的战士,是可敬的。”
“是么?我怎么感觉,刚开始他杀完人以后,是打算带着牧锋他们跑的?”
陈伯均板着脸:“顺便,您注意棋品,别趁我不注意就开始作弊!”
“我老人家了,让我几个子怎么了?”
槐荫挑眉:“他本来确实打算跑路的,但他的生命感知覆盖范围好像有点离谱,我们隔着这么远都被他给发现了。”
陈伯均气笑了:“合着他是在狐假虎威?”
“也不算吧,他是真生气了。”
槐荫平静说道:“我的学生,发泄一些也好。”
陈伯均无奈摊手:“您可别忘了诅咒的事情。”
槐荫摆了摆手:“如果不出意外,等他四十岁的时候,恐怕已经比我还强了,那个时候再见到鬼车,还不一定是谁诅咒谁呢。”
陈伯均发现这个老人有信心,眼前微微一亮。
这时,杂货铺的门被人推开。
景辞收伞进来,甩了甩湿漉漉的手,没跟任何人打招呼。
一进屋就去了卫生间,打了点洗手液,认真搓洗他的双手。
“回来了。”
槐荫澹澹说道:“怎么又杀人了?”
“碾死了一只蚂蚁而已。”
景辞头也不抬,语气也是澹澹的:“您真是越来越过分了。既然让我出面,却又不让我尽兴一些,让我觉得很无趣……很无趣,很无趣。”
重要的事情,重复了三遍。
“放心,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槐荫再次落下一颗黑子:“我赢了。”
陈伯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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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之王,槐荫。
顾见临其实早就猜到了,但听到这个名字以后,还是感慨万分。
人类升华者当中的最强。
他真的不知道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概念。
从杂货铺的相遇,再到后来莫名其妙的帮助,直到听说曾经想收爸爸当学生。
他就隐约猜出了这一点。
直到他准备在古神化状态下,带人逃进仙宫里的时候。
在他的感知范围内,再次出现了那个宛若黑洞般的生命韵律。
那一刻,他就知道,尘埃落定。
海风呼啸,漫天的暴雨拍打在他的脸上,畅快淋漓。
他忽然闭上眼睛,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扑通一声歪倒在椅子上。
“临哥!”
成有余连忙扶住他,却发现他的身体苍白至极,彷佛浑身血都被抽干了。
唐绫深深看了这个少年一眼,眼神再次变得凛然起来。
与此同时,太虚柔媚的嗓音响起:“正在接通,欧米加级权限,陈伯均。”
《第一氏族》
伴随着嘈杂的电流声一闪而逝,陈伯均前所未有的冷硬声线响起:“都愣着干什么?医疗组,准备救援,但凡出了一点闪失,全都给我滚蛋。”
“聂丰给我留下,我要好好问问你。”
他顿了顿:“我欧米加序列的人,什么时候是审判庭说动就能动的?”
聂执事听到这句话以后,脸色变得难看至极,却不敢说话。
毕竟这位欧米加序列的负责人,跟九大圣者平级。
严武在旁边看了他一眼,无声地握紧了拳头。
彷佛在祈祷,自己暗中做的那些勾当,千万别被清算。
“还有,子衿。”
陈伯均冷漠的声音响起:“别在一边装模作样看戏了,现在我强制命令你,把严家从峰城的超凡体系里踢出去,永不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