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别在地上躺,地上凉。”
等下午回来,一片片的人,草帽盖着脸,仍在路边躺。姥娘上前揭开一个草帽,人已死了。再揭一个草帽,人又死了。姥娘摘不完,把我从肩上放下,让我帮着她摘。祖孙俩摘草帽摘到夕阳西下,草帽撂起来有打谷场那么大,那么多,前边仍是一望无际的草帽。我年仅两岁,像望着一片永远割不完的一望无际的麦田一样,嘴里间无师自通地骂道:
“妈的!”
领导人从专列上走下,穿著打补丁的睡衣。领导人这天清早喝的麦片粥,中午吃的红烧肉。领导人下火车之前,让卫士给梳了梳头。韩书记、小蛤蟆等人,都候在火车旁,等着领导人召见,向他汇报工作。现在见领导人没召他们上车,他自己倒下了车,脸上都有些尴尬。韩心里仍在背诵提问回答。假如上了火车,在领导人身边的沙发上坐下,领导人问他:
“今年工作怎么样啊?”
韩:
“工作在努力做,但离上级的要求,还差得很远。”
领导人“嗯”了一声:
“今年产量如何啊?”
韩:
“今年丰收。”
领导人:
“大家吃得饱吗?”
韩:
“都吃得饱。”
领导人:
“大食堂没有解散吧?”
韩:
“没有解散。”
领导人:
“没有饿死人吧?”
韩:
“旧社会才饿死人,新社会哪里会饿死人?”
韩还从监狱弄了几个由胖饿瘦但离死还差一段距离的延津人,准备充当不胖不瘦的正常普通人,以防检查。但领导人没有听他们的汇报,也没检查,也不管韩、小蛤蟆等人的尴尬,径直下车,在火车旁的小路上散步。打着补丁的睡衣,在晚风中飘动。这时韩蹭着脚步上去,想主动汇报。领导人用手止住他。领导人只是自己抽烟,也不让韩。领导人抽着烟,看到满地的捡不完的草帽,看到一个低矮干瘦的老太婆,背着一个搭拉着脖子毫无生气的小孩子,他流下了泪。卫士将老太婆和孩子叫到他的身边。小孩子的手,黑脏得像老鸹爪子。领导人像转地球仪一样,转了转小孩子的头。然后问老太婆多大了。老太婆答:六十。领导人说:还没我大。但他喊老太婆为“大娘”。问:
“大娘,村里还有什么人?”
老太指着我:
“还有他孬舅!”
领导人:
“村里死了谁?”
韩书记向老太婆摆手,但老太婆已饿昏了头,不知韩什么意思,以为是让快些,便说:
“白蚂蚁、白石头、猪蛋、曹成、袁哨、六指、瞎鹿、沈姓小寡妇、曹小娥……”
领导人沈吟半天:
“这些人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啊!他们临死时都说什么?”
老太婆:
“他们想吃红烧肉。”
领导人感到一阵反胃,转身上了火车,说:
“开车!”
车子马上就开了,把韩、小蛤蟆、老太婆、小孩子都扔在车下。
从些,领导人不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