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左邻右舍都起了床,小院里热闹起来。慧秋靠在门框上看西厢刘家的嫂子熬棒子面粥,回身从厨房翻出了浣竹带给莲舟的一罐子肉松。“嫂子,给你盛点这个,搁粥里可香呢。我们家那位从上海带回来的。”刘家嫂子有些不好意思:“给俩丫头尝尝鲜就得了,昨晚上就抱这点心盒子不撒手,回头嘴都养刁了。哎,怎么昨儿跟你家爷们儿吵嘴啦?我跟你说呀,你们家小王还不错,是个本分人。这年月不太平,千万不敢往外头跑啊,你没听说六国饭店出人命案的事儿吗?”慧秋眼里分明的亮了一下,凑过去讨论新发生的命案。莲舟和东厢的齐大哥一起买了早点回来,招呼慧秋回去吃饭。刘嫂子用胳膊肘碰碰慧秋:“瞧,早点都买回来了,好好儿的。”
慧秋进屋带上门,莲舟还在摆弄豆腐脑和火烧,嘴里念念有词:“我就爱北平这个卤汁的豆腐脑,比上海的好吃。”一抬头,慧秋的脑袋都凑到了脸前:“干嘛呀,怪唬人的!”慧秋抓住他的手,“我和你说,那个姓吴的,根本不是生意人,他是个军阀阮云峰,要到日本去当军事顾问。”
“你怎么知道的?”
慧秋冲外面努努嘴,“刘嫂子说他们家先生说的啊。”
莲舟抓起火烧咬了一口,“嗯,那就对了。那洪先生是为北平的事来的,他的目的是和谈,是避免日本人继续进攻北平。而日本人请军阀当军事顾问肯定是为了打北平,所以得想法子除掉。筱老板虽然年轻,但是没有什么人敢招惹也是因为攀了姓阮的高枝,不然一个生意人只能给钱却没法保他。但是,那姓阮的不像好人,筱老板肯定也想摆脱。”莲舟一拍桌子,“对,我第一次看见他在饭店,应该是去踩点,枪是我哥给的,藏在送他的花篮里。一定是这样,不然他一个唱戏的,杀人也只能用刀用匕首,哪来的枪。”
莲舟低下头喝豆腐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慧秋问:“你还有什么疑问吗?”莲舟摇摇头,“这回放暑假,我也不想回家了。家里面变的很复杂,我哥肯定是政府的人,而且是秘密警察什么的。我姐姐和二叔应该都知道,我之前就发现我哥不对,还问过二叔,他刻意瞒我,说明他知道我哥在做什么。我姐跟我哥形影不离,肯定也知道。不过,我更担心的是,我姐还知道晓真是共产党,她还偷了我的枪。”慧秋惊恐地问:“你是说,你姐会把这事情也告诉你哥,他们可能会怀疑你?”
“我不知道。我家的事情,你也大概知道些的,我哥不是亲哥,是我娘的义子,跟我姐一起长大的,后来结了婚。他们俩从十岁开始就无话不谈,不过我真没想到,这样的事情他都没瞒着我姐。我知道我姐,虽然从不说话,但一直心思灵透,最能察言观色。唉,总之,很复杂。”
慧秋如今变的谨慎了一些,她看了看莲舟:“我倒不是说非要你跟你们家怎么样。我就是觉得啊,你看你二叔和你哥都是政府的人,而且你二叔还是国军,将来肯定得跟我们为敌,你娘又是大资本家,你将来可怎么办呢?”莲舟用手一粒一粒地抠着掉在桌上的芝麻,让他想起小时候过年趴在桌上择芝麻的样子,二叔推着石磨看着他和正海笑。正海总是比他挑的快,他从来没赢过。正海有很多法子治他,他若是贪玩回家不做功课,正海就把他书包藏起来,怎么也找不到。要么就得找母亲帮忙,母亲知道他没做功课肯定饶不过,要么只能第二天到学堂去被先生教训。但是正海很厉害,能带他去郊区的小河里钓虾、摸鱼,会做连发的弹弓,还帮他和学校里的大孩子打架。这些事情若是给母亲发现了,都是正海一力承担,就连挨打,正海都比他勇敢的多,疼的下不了床都不哭。对于莲舟来说,这个哥哥真是让他又爱又怕。
他抬头看看慧秋:“你说的这个事情,我不是没想过。本来,我是觉得,还是有希望说服二叔的。你知道吗?二叔之前在十九路军打过淞沪战役,后来调走了,十九路军是不肯剿共的,所以至少不会反对我。我娘也不是你想的那种资本家,她对工人很好的,也没反对厂里的工会。我娘救过晓真,还救过阿南的师傅,也是一个共产党。她还办了女工学校,教工人识字,现在那学校还在,是我婶娘在管。可是,我哥哥,我就不确定了。我除了知道他是真心爱我姐,别的我都不知道,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而且,我也不知道二叔会站在我这边还是哥哥那边,如果二叔不确定,我娘也不确定。在我娘面前,我说话肯定不如二叔有用。“
慧秋开始有点同情莲舟了,她虽然不幸,却不用在这些问题里纠缠。她收了桌上的碗筷,”这个问题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慢慢想吧,你快收拾收拾,要迟到了。”莲舟立即像弹簧一般蹦起来,抓了包就要离开,走之前突然说:“你会包馄饨吗?菜肉大馄饨,跟你们北方的饺子也差不多的。”慧秋白他一眼:“不会!”
北平胡同里的傍晚,总是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甚至能听到菜下油锅的滋啦声。孩子们在路上疯跑,胡同口总有人蹲着下棋,每个下班的人一旦拐进自家的那条小胡同,就好像成了这个小城里的王。来来往往的人都点着头向他招呼致意,没有了恼人的汽车和洋车,这城里的王终于可以快意地走在大路中央,睥睨周遭的景物,一草一木都亲切非常,似乎墙根下长出的蒲公英被哪个孩子掐了去吹散都能发现。鸽哨响起,倦鸟也要归巢了。棋局的胜者终于将了一军,醋溜白菜出了锅,主妇磕一磕锅铲上残余的菜叶,扬起脸来气沉丹田地喊一声:“二丫,别玩儿了,叫你爸回来吃饭!”
二丫是刘大哥家的二女儿,她收了跳绳去胡同口叫父亲回来吃饭,在门口便碰上了莲舟:“王叔,你家来客人了,婶子买了肉在家剁馅儿呢,你们今晚包饺子啊?”看来,今晚的菜肉馄饨是有希望了,莲舟心里一喜,“嗯,我家晚上吃大馄饨,你也来啊?”二丫撇嘴:“馄饨哪能当晚饭吃?吃不饱。我一会儿吃了饭来你家玩,你再给我吃一口那个肉松呗,我可以替你刷碗。”正说着,老刘卷着棋盘回来了,“二丫,又跟叔叔要吃的,没出息!”二丫接过父亲手里的东西笑嘻嘻地说:“我没要,我跟他换的,对吧。”
莲舟进了门,屋里挺热闹,不光是晓真来了,齐家嫂子抱着她那小儿子柱子也在一旁看。莲舟叫了声:“小姨”又端了凳子来给齐家嫂子坐,那女人倒很知礼:“当家的回来了,我不坐了,来看看你们上海人这个大馄饨是怎么个做法儿。”莲舟又拿了块朱古力给小柱子,齐嫂子看着慧秋直笑:“你们小两口都这么喜欢孩子,还不赶紧生一个。”莲舟和慧秋的脸登时红到脖子根儿,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齐嫂子笑:“哟,这读书人就是脸皮薄,又不是没结婚的丫头小子,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说完就抱着孩子出去了,仿佛刚才只是念叨了一句没要紧的闲话。而这句闲话让莲舟和慧秋都愣在地上不做声。还是晓真插了一句:“莲舟快把东西放下,去找点紫菜和虾皮来。”
“啊?”
“啊,什么,让你找了紫菜和虾皮来。”慧秋突然在旁边说:“他只知道吃进嘴的紫菜什么样,不知道到干的长什么样儿呢。我去吧。”
晓真笑笑:“慧秋啊,剁馅儿和面都利索,就是一点,我一个眼错不见就倒了好些酱油在里头,你凑合吧。人家姑娘尽了心了,上午我正好去协和,特意地问我怎么包馄饨。晚上买菜的时候还想着南方人必然不爱要白菜馅儿,弄了两把小白菜回来的。你怎么突然想这个,想家了?”莲舟点点头:“吃了饭再说吧。哦,我不要香菜。”晓真看看莲舟:“让你娘治了那么多回还挑食。”莲舟倒笑了:“我不挑食啊,就是不吃香菜,我娘也不吃啊,家里都没香菜的。偏这姑奶奶,没香菜就不会做饭了。”
慧秋找了虾皮和紫菜出来,和晓真说:“小姨,我,我不吃紫菜的,不用给我放了。”莲舟得意地在一旁拍巴掌:“就给她放,凭什么她就非得给我弄香菜吃。”馄饨已在锅里打了滚儿,晓真在三个大白瓷碗里调好了汤底,盛了滚开的馄饨汤,“行啦,没香菜的是莲舟的,没紫菜的是慧秋的,我什么都吃。”
莲舟探过脑袋问:“汤里有切碎的榨菜没?那个最提鲜。”晓真拍他一下:“家里就有咸菜疙瘩,你要不要?还碎榨菜。”莲舟撅了撅嘴,“没有就没有呗,那给我多舀半勺猪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