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离开影视城,池迟坐的是顾惜的保姆车,车子开到最近的机场,她们再坐飞机前往这个国家的首都。
此时的京城里,风还是有那么点凉意的,从飞机上下来的时候,顾惜裹紧了身上的披肩。幸运的是,她们并没有遭遇传说中的雾霾,天气很好,疏阔辽远的蓝色,看起来和南方就有完全不同的气质。
来接顾惜的是她的经纪人路楠。
“这是池迟……”她拽着瘦高的女孩儿给自己的经纪人看,“被我拐出来了,一会儿带她去做造型。”
路楠对着池迟微微点头,作为日理万机的王牌经纪人,这个招呼已经是看在顾惜的面子上了。
女孩儿对着她笑了一下,仿佛就是一个朋友把她介绍给另一个朋友而已。
只看池迟一眼,路楠就知道顾惜为什么喜欢这个名字有点怪的小姑娘了,气质好,身段好,脸也长得颇有辨识度,如果有点演技,确实是个可堪造就的新人。
“费导演那边已经约好了下午三点,安姐也会过去。”她跟在顾惜的身后,一边走,一边跟顾惜说着现在的情况,即使声色喑哑也吐字清楚,展现了极强的专业性。
在她的身后,四个助理分成两排紧紧地跟随——这就是顾惜工作团队的冰山一角。
“安澜?”顾惜的脚步顿了一下,“一个新人试镜而已,她凑什么热闹?”
“安姐带了她工作室的签的一个新人,她今天早上九点就到了京城了,那个时候你还在天上飞。”
能让路楠这么郑重其事地在机场就说起来,顾惜立刻明白了安澜的目的。
“那个新人也是为了玲珑这个角色?”
“也是为了祭司玲珑。”
路楠微微偏了一下头,看了眼落在后面的池迟,那个女孩儿正帮着生活助理推着顾惜的七八个大箱子。
“安姐带来了人叫方栖桐,今年21岁,京城电影学院大三在读,从17岁开始演戏,跟陈风合作过电视剧,安澜去年年底签了她,给她安排了一个电视剧的女四号,就是世纪星耀今年的重点项目。”
一辆大商务车装下了所有去办正事儿的人,另有一辆车把顾惜的行李和生活助理一起送去她在京城的住所。
“你听见了么?有人要从你的嘴里夺肉呢,学历高,起点高,背景硬,经验也比你丰富,怕不怕?”
顾惜扭头,语气戏谑地问池迟。
路楠的神情有细微的变化。
在面对池迟的时候,顾惜好像格外地放松?
池迟看着顾惜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怕。”
还没等顾惜说什么。
女孩儿接着说:“我就不来了。”
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引得顾惜没忍住揉了揉她的头毛儿。
乌黑的头发被打薄了一点,发型师重新给它分了发际线,然而用十分钟的时间将她扎成了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马尾辫。
鬓角下面的一点细毛被都被清理掉了,让脸部的轮廓变得更加清晰。
眉形动的不多,造型师一边修掉散碎的眉毛一边夸奖池迟的眉毛长得好看,明明眼尾有点带桃花,偏偏能看出清贵气来,更重要的是,这是一双非常有辨识度的眼睛,明亮又带着捉摸不透的味道。
造型师也是在娱乐圈里打滚了许久的知名造型师,顾惜自己的梳化这次只带了三个来,忙顾惜一个人都时间紧张,顾惜就把池迟送到了造型师这里。
“就喜欢你们这种乖得像洋娃娃的小新人,拾掇起来特别有成就感,那些大明星啊,在我这跟妖精换皮似的,扒了一张再穿一张,穿来穿去都是妖精。”
“唉,前两天来了一个二十六的,我问她平时脸上擦什么,她说是只擦点强生,哎哟~我是长见识了,还有能把玻尿酸整到皮底下的强生呢……你两边的双眼皮不是很对称啊,要么就用双眼皮贴听她调整着,要么就去做个小手术也成,微创的,两个小时搞定,最好去日本做,韩国的看起来都有泡菜味儿。”
说着说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造型师自己就娇羞地笑了起来。
池迟纹丝不动地坐着,在造型师需要听众反馈的时候就给他一个微笑,鼓励他自己继续玩单口二人转。
做面膜,做头发,化妆,挑衣服,满耳朵都是造型师和他的助理们提出的美容建议,他们甚至建议池迟去做个吸脂手术再打个瘦脸针彻底去掉脸上的婴儿肥,听到池迟说自己今年十七岁才作罢。
顾惜的车把池迟从会馆里接走的时候,她已经在里面被人折腾了将近四个小时。
上车的时候,造型师亲自把池迟送出了大门:“小姑娘真健谈,有空再来找我唠唠啊,真是好少见这么讨人喜欢的小姑娘了。”
全程大概说了不到十句话的池迟微笑着跟他挥手告别。
顾惜看见的池迟似乎只是脸上化了一点淡妆,却跟平常的池迟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女孩儿的十六七岁,被很多人称为最美的时候,其实她们都是美着,又尴尬着,像是初开的花朵,羞涩于春风,畏惧于细雨,模糊知道自己的美,又知道自己似乎在哪里比别人更加脆弱。
男人们是欣赏这种带着不安和困惑的美的,他们称之为“青春的诱惑”。池迟自己并不具备这种美。因为她仿佛完全没有困惑和不安,总在一点举手投足里显露出超越年龄的沉稳。
也许是和池迟对过戏的缘故,顾惜总是不自觉地把她当做自己的同龄人,虽然一口一个“小姑娘”“小丫头”的叫着,她还是下意识地与她平等地交流。
池迟现在的这身装扮却彰显着她不同的青春——干净、昂扬、舒展。
仿佛在说即使没有迷茫不安,年轻依然是年轻,同样千金不换、一去不返。
女孩儿身上的衣服是简单的衬衣、牛仔裤和运动鞋,除了价格,哪里都很简单。
哪里又都不简单,当服饰减少了遮掩身材缺点的作用,那就说明,这个人的身材没有什么缺点。
“哎呀,这一双好腿!哎呀,这一把好腰!”
顾惜表情夸张地围着池迟转了一圈。
“有时间得带你去拍几张照片做卡片,也这么简简单单地穿着就行了。”
说着话,顾惜还是没忍住,在池迟的腰上抹了一把。
路楠低下头掏出眼镜戴上,假装自己没看见顾惜对着个小新人耍流氓。
约定的见面地点在京城一所老茶馆里,费导没事儿的时候总爱去那喝茶,地方很僻静,就是在一个胡同里头,门前不好停车。
这次说是试镜,其实也算是私人聚会的性质,安澜和费导都是顾惜的前辈,顾惜自然不会讲究出行的排场,只带了池迟一个人。
“这些人啊,在圈里混多了都给自己混出了一肚子的弯弯绕儿。”坐在车里遭遇二环路堵车的时候,顾惜还不忘了跟池迟吐槽。
“谈生意不说谈生意,叫小聚,换资源不说换资源,叫聊聊,分猪肉不说分猪肉,叫盛典……拍戏的时候演给外人看,现在离开了戏还是都做给别人看的。”
车窗外,一辆同样被堵住的捷达车主打开车窗探身看路,明知道自己这个车的车窗从外面根本看不见车里,顾惜还是下意识地戴上了墨镜。
池迟怕把衬衣的后面压出褶子,在车里正襟危坐,看着顾惜的样子,她笑着说:“一说就能说的惹恼,那也是因为你玩这一套也玩得溜啊。”
“这话倒是没错。”隔着墨镜,池迟也能看到顾惜挑了一下眉头。
“玩得不溜,我怎么红呢。”
下车要走五十米的青条石小路才能走到茶馆门口,就为这五十米路,顾惜戴上了墨镜又戴上了口罩,然后用一个宽檐大帽子把自己的脸再遮一层。
小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池迟穿着运动鞋倒是无所谓,就是苦了穿着高跟鞋的顾惜了。
跟在顾惜的身后,女孩儿总觉得她左右遮拦着走路会一头撞在旁边的石墙上。
正担心着呢,顾大明星脚下踩着的细高跟就歪了一下。
一只手揽过顾惜的腰,另一只手扶住她的帽子,双手一起使力,池迟借着身高腿长的优势一下子把顾惜遮挡得严严实实。
“喂!”顾惜惊叫了一声,一只手从她身后搂过来的感觉让她有点不安。
池迟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腰:“你当明星当的都要撞墙了。”
“谁撞墙了!这路多难走你不知道么?”
“我还真不知道。”
顾惜的小身板在一直保持高强度锻炼的池迟来看根本就不算啥,双手一夹一抬,最后的三十多米路上,顾惜就跟脚下踩着云似的轻飘飘地就走了过去,连自己到底踩没踩着地都没感觉。
茶馆的二楼,安澜当窗而坐,就看见了两个年轻女孩儿相携而来的情景。
对于年届五十的安澜来说,在娱乐圈里饱经了风浪的顾惜依然是年轻的。
“小顾带的这个新人,和她的感情不错啊。”
说完,她低下头慢慢地喝了一口茶。
坐在她对面的就是国内知名的商业片导演费泽,他的年纪比安澜还要小一点,听见这话笑呵呵地说:“年轻的女孩儿嘛,在一起相处久了,感情看起来都不错……哈哈哈。”
安澜笑了笑,没再说话。
坐在他们下手位置的方栖桐眼观鼻鼻观心,安安静静地充当着两位前辈的背景。
费泽看了那个长相清纯可人的新人一眼,心里还是满意的。
再没人说话,茶室里只有茶香气四散流淌。
顾惜气势逼人地开门进来,池迟手里拿着她的帽子,跟在她身后。
“宁姐,费导,好久不见。”
顾惜的笑容一如既往的谦逊,又带了新的掌控一切的气势。
毕竟这次的电影,她是制作人、是投资方,是牵线人,不再只是一个演员。
“每次看见小顾,都觉得你越来越漂亮了,跟一朵盛开的牡丹花一样,光芒四射。”
安澜笑着站起来,顾惜上前两步主动跟她拥抱了一下。
费泽对着顾惜摆摆手:“最近血压不好,和你拥抱一下我估计得吃好几天的药。”
顾惜找了费泽旁边的位置坐下,费泽给她倒了一杯清茶。
“那我就把这个拥抱留到咱们电影票房过十亿的时候,反正到时候你的血压也得上去,两次的药合在一次吃。”
她神采飞扬,仿佛票房十亿是必然的事情。
费泽笑着点头,在他心里,顾惜初当制作人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多听她说点吉祥话又不用给钱,凑个趣罢了。
到了此时,房间里只有池迟和方栖桐两个新人还站着。
“这是我工作室里签的新人,叫方栖桐,我记得《女儿国》里需要一个清纯可人的女祭司,就把她带来了,总要给年轻人一些机会。”安澜面带微笑地指着方栖桐说道。
顾惜抬眼看了方栖桐,仿佛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房间里还有第五个人存在,在看见她的瞬间,顾惜就明白了为什么安澜要说玲珑是一个“清纯可人”的祭司了。
方栖桐她就是按照“清纯可人”的模板长得呀!。
“长得真好,难得看见把清纯长在脸上的,多少人都是用手术刀糊上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视线已经从方栖桐转向了费泽,眉眼都带着自得其乐的笑意,仿佛只是在说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费泽自然不会为了个刚见面的新人就驳了她的面子,为了这个并不好笑的笑话,露出了那么点笑意。
这点就够了,至少让顾惜确认,此时的费泽并没有对方栖桐建立足够的好感。
安澜看看顾惜又看看费泽,双手从茶杯上拿起,放在了膝盖上。
“毕竟也是演员,长得怎么样不重要,适不适合咱们这部戏,才是最重要的。”
这句话说得在理。
老好人费大导演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顾惜自然不好再说什么,放下身段去欺负一个新人,她就算做得出来也不能当着未来合作伙伴的面去做。
可是她有点慌,就算她自己知道池迟是最好的,也怕池迟扛不住竞争对手“贴脸”。
贴脸,就是说一个演员能凭借外表的相似性、气质的相近性去饰演一个角色,比如几个经典款的小龙女,她们多气质清冷、身材瘦削,站在那不言不语就带了遗世独立的味道,这就叫贴脸。要是找个包子脸还有小酒窝的姑娘去演小龙女那就是怎么演怎么违和了,因为她跟人们对这个角色的既定形象不相符,就算拿出奥斯卡影后的演技,也未必能比贴脸的演技一般的演员演得更贴合人们的想象。
顾惜在自己的封后电影《河魂》里面饰演的是一个貌美泼辣、敢爱敢恨的牧羊女,被评委们一致认为是“热情奔放、动人心魄”,她自己知道自己的演技能打多少分,之所以会让人感觉到“惊艳”,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她本身外貌和性格与这个角色的“贴合”。
占过“贴脸”的便宜,才知道这个便宜占了之后有多大收益。
在《女儿国》的剧本中,有四个主要的女性角色,顾惜扮演的女王高贵矜持,柳亭心扮演的将军忠诚鲁莽,安澜扮演的宰相老谋深算,剩下的祭司天真不谙世事,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心,才受人利用成为故事发展的一条重要引线。
“人物还都在剧本里躺着呢,适合不适合,也不是看看长相就知道的。”顾惜笑着对安澜说,“宁姐当年的《灯笼的故事》,在放映之前不也有很多人说宁姐气质太好,不适合演村妇么?”
安澜微微笑了一下,看向池迟:“小姑娘长得不错,小顾你不介绍一下?”
“哦,这是池迟,也是个新人,我带来给费导演看看,要是觉得还行她就演玲珑了。”
什么合适不合适,什么贴脸不贴脸,在来之前顾惜还想让池迟通过演技把方栖桐给ko了,现在她只想充分行使自己制片人兼投资人的决定权。
方栖桐站在一旁,她的手背在身后,手指交握纠结,越来越用力。
刚刚短短的几句对话,她从被人从外貌开始肆意点评,最后居然连跟另一个人比较一下的权利都没有么?
什么叫觉得还行就演玲珑了?
那她呢?她算什么?
顾惜明明是在为池迟争取着角色,池迟自己却一直有点神游物外。
这里的每个人,好像每一句话都另有含义,每一个笑容都含有目的,相比较这些,池迟更想痛痛快快地去演一场戏。
费泽并不接顾惜的话茬,他含笑看着池迟。
“池迟是艺名么?”
“是本名,池塘的池,迟到的迟,今天我和顾小姐来晚了一步绝对不是因为我名字的关系。”女孩儿的语气里带着天生的亲昵和戏谑,仿佛她和费泽也是相识许久的旧交。
“那是因为什么呢?”费泽的两根手指拈着轻巧的茶杯,一口茶缓缓地送进嘴里。
女孩儿笑着、慢悠悠地说:“因为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路上的司机们都抬头看天,我们也就只能陪着多看一会儿,幸好您和安澜女士都是体贴温文的长者,不介意我们在路上对心情小小的放纵。”
一段话缓缓说来,把刚刚顾惜与安澜之间似有似无的针锋相对洗刷的干干净净。
费泽调整了一下坐姿,与方栖桐的拘谨沉默相比,同样身为新人的池迟,这种舒缓的坦然明显更吸引他。
“你有过什么演戏的经验么?”
“龙套,配角,一个不知道会不会上映的电影主角。”
女孩儿摊手,一脸的无奈:“所有的好运气,大概都用在被顾小姐看中上了。”
如果不是还有别人在这里,顾惜大概会用眼神瞪死她,知道在这里的都是什么人么?大牌影后、大牌导演、还有跟她竞争角色的竞争对手,就在这里直接地说抱她大腿好么?!
虽然被池迟抱大腿的感觉确实挺爽的。
“一看就知道,顾小姐确实很欣赏你,但是欣赏归欣赏,演戏归演戏,我们在座的都是电影从业者,讨论问题还是要从电影本身出发。”他看了一眼顾惜,显然是在表达自己对她刚刚那种态度的不认同。
“你有信心演好祭司玲珑么?”
“有。”池迟点了点头,脑后乌黑的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轻轻一甩。
“这里剧本,你们两个人来试试分别演同一段的剧情,为了公平起见,一个人演的时候,另一个人要出去等着,可以么?”
池迟和方栖桐同时答应了。
顾惜看着池迟,觉得自己刚刚的据理力争的做派像是个笑话,池迟根本就不领她的情。
池迟从费泽手里接过台词本,顺便给每个人的杯子里都添上了茶,又给茶壶里续上了水。
“麻烦各位在这里喝茶稍等。”
转身,她对着顾惜很自信地笑了一下,就率先开门走了出去。
顾惜脸上不露声色,其实心里的那点气儿已经被她一个笑容安抚下去了。
这个小丫头,自己真是上辈子欠她的。
这么想着,顾惜脸上挂着标准版的笑容,开始和费泽安澜讨论起了电影的投资问题。
对着台词本,方栖桐的脑袋里想的还是刚刚在茶室里的一幕幕,在池迟的衬托下,她像个木讷的傻瓜,被人随意地嘲笑还没有回击之力的傻瓜。
池迟低头默默地看剧本,偶尔闭上眼睛想着什么,看起来从容沉着不慌不忙。
方栖桐越看池迟,越觉得一股怒气冲击着自己的大脑,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闭上眼睛想想自己曾经演过的那些角色。
想想自己被人追捧的大学生活,想想自己高分入学的傲人成绩,想想在剧组里那些人对自己的剧组。
这些都能让她更快地恢复成平常的状态,可她依然紧张。
睁开眼睛,一只白皙的手占据着她的视野。
手上一小盒巧克力豆。
“快晚饭了,先补充一□□力?。”
手的主人把巧克力收回去,倒出来几颗扔进了自己的嘴里,又递了过来。
“低糖的,吃几颗不至于会胖。”池迟想起顾惜对自己身材的重视,推顾惜及方栖桐,以为她大概是怕胖,还特意嘱咐了一句。
在那一瞬间,方栖桐特想揍她。
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紧张?!
你知不知道我们是竞争对手!
你知不知道我吃了你的巧克力再喊一句肚子疼我的老板安澜就能把你连同顾惜一起给削了!
你知不知道我特别特别讨厌你!
池迟什么都不知道,她的笑容很是慈爱。
“谢谢。”方栖桐说着,接过巧克力豆,鬼使神差地打开倒出了一颗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女孩儿收回手,又转身去面壁看剧本了。
方栖桐低下头,嘴里的甜味一点点散开,奇异地让她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过了十几分钟,方栖桐深吸了一口气,打开茶室的门走了进去。
池迟很自觉地又往远离茶室的地方走了几步,站在了窗前。
窗外是茶楼主人用心修缮的小院子,有绿竹松柏,假山矗立。她看着眼前的满目翠色,脑海里面已经是海天相接,鼓瑟喧嚣。
剧本的内容是祭司玲珑与大将珊瑚的一段对话。
珊瑚察觉到了玲珑最近的行动有异,怀疑玲珑私自利用了神庙的力量。作为玲珑的姐姐,她去提醒妹妹不要与所谓的“神子”交往过密,更不要受其蛊惑做出对不起女儿国的事情。
此时的玲珑早就已经对外来的男人“文宣”情根深种,不仅为了保住他的性命说他是神树降下的“神子”,更是为了帮助文宣回家就派遣神庙的人去打探“山外世界”的消息。
她对珊瑚虚以委蛇,谎称自己派人是为了寻找给女王的生辰礼物,珊瑚识破了她的谎言,两个人发生了争吵,最终珊瑚拂袖而去。
【玲珑站在回廊的尽头看着自己的姐姐。
“这个世上,你本该是最懂我的。”】
在池迟的脑海中,一场属于宫廷的盛大晚宴就在她的世界的边缘,在那个世界的中央,就是一段短短的回廊。
当她神游物外的时候,有人在她的身后踩着高跟鞋施施然走过,推开茶室的门走了进去。
池迟毫无所觉。
又过了十几分钟,池迟感觉自己终于准备好了,玲珑对珊瑚的复杂感情,她终于捕捉到了最符合她自己逻辑的表达方式。
茶室里多了一个人。
她神情冷冽,带着一种天生的傲慢,如果说顾惜的美貌是外放的性格开出了妖娆的花,安澜的优雅是丰富的经历过滤出了温润的水,那么她的高冷和明艳就是一根从灵魂深处长出来的刺。
刺上本就图腾繁丽美不胜收,却也让人意识到她的危险。
“我是柳亭心,你来跟我搭戏。”
她站在房间的中央,理所当然地吸引着别人的目光。
方栖桐神色黯然地站在安澜的身边,显然已经是被惨虐了一遍了。
看见柳亭心,池迟也没忘记反手关上茶室的门。
女孩儿从房间的一角缓步走出,神情柔和,她一直都如此的柔和,如此的不沾人间烟火,因为她是神庙的祭司,从来享受万民的供奉。
她穿的是牛仔裤衬衣,还是曳地的礼服?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走在那里,就有着让人信服的魅力。
如果说她真的是如此圣洁,那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故事呢?
所以她的眼神偶尔有点飘忽,仿佛心里有着她从未经历却倍加珍惜的秘密,为了这份秘密她不介意扔掉自己的圣洁。
费泽对池迟那一点飘忽的眼神很满意,因为这个点,她那独行的几步就不显得单调了,这就叫“带戏”的演法,在大屏幕上,因为这一点心事就让这张脸有了让人探究的*。这就是最简单直白又行之有效的抓人眼球。
柳亭心站在房间的中央,背对着池迟。
女孩儿向从她身后悄悄走过,脚步就有了片刻的慌乱。
“你在躲着我?”
柳亭心转过身,抬起一只手拦住了女孩儿,她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轮廓分明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让池迟感受到了强烈的压迫感。
她是谁?
她站在千万海怪尸体之上的战神,她是保卫疆土的勇士,她是以敌血铸剑的女儿国大将——珊瑚。
面对着这样的珊瑚,池迟笑了,她轻启檀口,声音是带着一点飘渺的曼妙:“我从不会躲避我的姐姐,只会在面对珊瑚将军的时候想要绕道,你是将军,还是我的姐姐呢?”
站在柳亭心面前的女孩儿也不再是池迟,她成了玲珑,看起来清纯圣洁,实际上内心有热流奔涌的祭司玲珑。
玲珑微微抬头看着珊瑚,嘴里说着不会躲避着自己的姐姐,却用看着信徒的眼神看着她。
因为她有心事,只能下意识用祭司的身份遮掩着内心的。
“那你呢?你是我的妹妹,那个天真可爱不会隐瞒姐姐任何事的玲珑,还是……”
柳亭心的手指在池迟的衣领上摩挲了一下,剧本在这里有一个动作描写,祭司的脖子上应该挂着她祈福祝祷用的龟甲,那也是她身份的象征。
“擅用神庙力量的祭司?”
“你说我擅用了神庙的力量?”玲珑退后了一步,些微睁大的眼中有明显的难过,“你拦在这里就是为了指责我?明明我是祭司,就算我用了神庙的力量,那也是因为神庙是归我管辖,难道我要用还要让你这位将军同意么?”
费泽注意到池迟的声线中还带着刚刚的飘渺,显然女孩儿在刻画玲珑的时候想过一个人从小养成的说话习惯是不可能因为惊讶而彻底抛弃的。
珊瑚直视着玲珑的双眼,手指从她的领子处往上,最终停留在玲珑的下颚。
她抬起了女孩儿的下巴,让女孩儿露出了纤细的颈项。
“你现在这幅样子,跟你小时候偷吃了阿妈贮存的饴糖一模一样。”
她的目光细细地打量着少女的脸庞,仿佛能从她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里看出少女苦心隐藏的秘密。
说起年少的时光,玲珑的双眼中有一瞬间的迷茫。
属于她的那段时光太短,才五六岁的时候,她已经被自己的阿娘被送进了神庙。
“姐姐还记得几块饴糖,我却只记得小时候在神庙独自学习的光阴。”
挟持着她下巴的女人猛然凑近,目光犹如实质一般凝固在她的脸上,磅礴的压力顿时侵袭着她的全身。
柳亭心是故意的,她故意在这段属于玲珑的独白中增加自己的存在感,如果是在实景拍摄中,她的动作幅度和气势会更加吸引别人的眼球,就像现在,费泽等人看着她,恍惚就要忘了去听玲珑到底说了什么。
这时,女孩儿缓缓抬起手,她的双手洁白修长,拿过龟甲,抚过神树,焚过沉香,现在它们缓缓张开,包裹住了珊瑚的手。
随着她的动作,人们的注意力再次回到了玲珑的身上。
玲珑垂下了眼眸。
“神庙里的老师一年都不见得给我一块糖,就算给了,我也会偷偷奉献给树神,我想求树神让阿妈来看我……”
女孩儿的样子是那么的楚楚可怜,随着她的语言,人们仿佛能看见那个跪在树前用仅有的一块糖祈愿的小女孩儿。
“一年又一年,阿妈没有来,姐姐也没有来。”
她的声音带着仿佛具现化的哀戚,伴随着垂眸敛眉的神态,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听着这些话,珊瑚的目光也不再那么犀利了。
这时,那让人忍不住同情的少女,试探式地抬眼,观察着珊瑚的神色。
珊瑚终于松开了玲珑的下巴,转过身去掩饰自己片刻的脆弱。
玲珑却在这个时候悄悄靠近她。
少女拥抱着自己的姐姐。
池迟拥抱着柳亭心。
“我只是为了给王准备生辰的贺礼,毕竟是我成为祭司的第一年,刚刚没有跟你坦白……只是想跟姐姐多说几句话。”
女孩儿的语气悠悠然,似乎是真的在跟自己的姐姐窃窃私语。说是似乎,是因为她的眼神,很漂亮,很冷,很不像是一个妹妹对自己信赖的姐姐的眼神。
她们身高相近,同样体态修长,她们一个清贵出尘一个气势威严,拥抱在一起和而不同,却也同样的熠熠生辉。
“我怎么也想不到……”在这样的静谧和谐中,珊瑚再一次地出声了,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华丽又冷淡“我的妹妹,有一天会为了一个外人就对我使心机。”
珊瑚推开了玲珑的手臂,用比刚才更加摄人的目光逼视着她。
“你这点心机如何能骗得过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已经被那个外来者迷的神魂颠倒。如果你还记得小时候对阿娘的那点孝心,就回去把那个男人杀了,女儿国就不该有男人!”
玲珑悄然后退了一步,珊瑚步步紧逼,那见惯了血腥杀戮的目光是那么的具有震慑力,女孩儿终于脚下不稳,跌坐在了地上。
猛然跌坐的女孩儿,像是从天上跌落凡间了一样,那些圣洁与骄傲在一瞬间被打破了,她的神色却突然生动了起来,不再像是刚刚那个隔绝尘埃的祭司。
“我的阿娘……一心只想让我当祭司。”她的声音如泣。
“我的姐姐,对我的关心只是为了让我杀掉我爱的人。”她的声音如诉。
“我只想要那么一点点的温暖,我不在乎他是不是外来的男人,我也不在乎他想要做什么,我只想守着树神,坐在神庙里喝着他泡的茶听他讲有趣的故事,这样也碍着你的眼了么?!”
祭司仰视着将军,眼神里充满了怨恨。
“尽忠职守的大、将、军?”
【珊瑚和玲珑对视了许久,终于转身离开。】
“你好自为之。”
看着珊瑚的背影渐渐远去,玲珑脸上的哀伤也好,怨愤也好,都消弭无踪。
“这个世上,”她的声音轻柔地宛若叹息,“你本该是最懂我的。”
一室寂静。
池迟从地上站起来,乖乖地站在顾惜的旁边。
安澜轻轻拍了几下自己的手掌:“很好,很精彩。”
费泽的眼神里也满含赞许,他指着剧本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每一点情绪转换都拿捏准确,确实难得。”
柳亭心的目光要复杂很多,她看看池迟,又看向顾惜。
池迟注意到顾惜有那么点不寻常,当柳亭心看向她的时候,她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就像是一只被挑衅了美貌的公孔雀。
“你这次还算有眼光。”柳亭心这样对顾惜说道,语气很平常,就跟真的不是要故意惹顾惜生气似的。“小新人还不错。”
唔,池迟发誓,如果不是在座的还有费泽和安澜,顾惜能扑上去咬柳亭心一口。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一场试镜里,池迟取得了碾压式的胜利,方栖桐的表演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糟糕,进退有序,台词功底也不错,但是当她试图表现角色的复杂性的时候,就觉得稍微差了那么一点,模式化的情感表达不仅仅是她个人的问题,更是现在年轻演员们普遍存在的大问题。
如果没有池迟,方栖桐算是过关的。毕竟柳亭心和顾惜不同,她从出道开始就走气势女王路线,与几位名导合作,他们都恨不得拿砂纸把柳亭心打磨得更加锋利,年轻演员与她搭戏几乎没用不被她的气势压垮的,能坚持到底,方栖桐已经很了不起了。
可惜有池迟这么一个异类,在影后的气场之下她依然熠熠生辉,她的清纯是稍有不足,却用演技诠释了一个更有说服力的祭司玲珑,对珊瑚的情感不是那种幼稚地如同小孩子,却又能让人体会到她情感中纯粹与复杂共存的激荡感。
想到《女儿国》电影的结局,作为导演的费泽更满意池迟。
“我晚上还约了人,既然事情也有了结果,那我就先走了。”安澜缓缓起身,“你们继续聊着,有什么好的想法,咱们下次再谈。”
语气自然得好像她就是来跟几个合作伙伴一起喝个茶一样。
剩下的两位影后一位名导齐齐起身相送。
“小姑娘,你多大了?”走到门前,看了眼池迟,安澜突然问道。
“十七。”
“很好。”安澜的目光幽深,“下次再约的时候,你也一定要来。”
说完,根本不等池迟反应,安澜就带着方栖桐翩然离开了。
走出茶馆,和顾惜来的时候一样,安澜和方栖桐也要徒步走完五十几米的糟糕路段。
安澜仿佛全神贯注地盯着路面,方栖桐在她身后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在路程还剩十米的时候鼓起了勇气。
“安老师,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安澜慢悠悠地说,“你该学学那个小姑娘的气度,她要是输了,可不会觉得自己对不起别人,不过是一个角色而已,你又不是丢了多重要的东西,争得来就是你的,争不来也不要让自己走偏了心性,记住了么?”
方栖桐感受到了安澜在淡淡语气中的鼓励,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是的,老师,我下次不会再输给池迟了。”
“这种事后的便宜话就不用说了。”
安澜的语气依旧恬淡。
“你和她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你就算运气再好,能当的也不过是顾惜,她啊……”
风姿绰约的一代影后在上车之前抬头看了看天。
“求的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