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月光照在三清殿上,小道僮在侧殿里打盹。
朱瘦梅躺在黄友碧房里的榻上,睁著眼睛瞪著房梁,里屋师傅的鼾声如潮汐般有起有伏,他的心情也随著鼾声而起起伏伏。
今晚争执不下,最后黄友碧拍板,让柏十七住到朱瘦梅房里去,赵子恒还说:「我们三人挤一间,十七一个人住一章,这也太不公平了吧?」慇勤询问:「十七,不如我们俩住一起吧?」被赵无咎在肩膀上狠拍了一记:「让你睡哪就睡哪,废话恁多!」
赵子恒很委屈,不过他的委屈无人理。
朱瘦梅心里存了事儿,这张小榻是平日师傅坐卧用的,他连腿都伸不开,只能半屈著,就更加睡不著了。
外面霜白的月色映照在窗户上,他不由自主就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朱瘦梅小时候是个孤儿,从小就被个老乞丐收养,磕磕绊绊活到将将能自己提著打狗棍乞讨,老乞丐就在那年冬天过世了,留下他也差点没熬过那个冬天——多亏黄友碧行医归来,路过那座破庙,发现了高烧不退的他,才救了他一条小命。
此后黄友碧身边便多了个连名儿也没有的瘦弱小药僮,后来的名字还是救了朱家镇上的秀才公,那位秀才公得知他的身世慎重起的。
朱瘦梅从小就勤勉好学,吃过苦的人都知道现下的生活有多来之不易,识药学医不敢稍有懈怠,除了侍候师傅起居,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医上,偏偏摔断了腿的柏十七被柏震霆送过来,托付给黄友碧照顾治疗。
柏震霆的原话是:「我家这崽子淘的厉害,不然也不会摔断了腿,黄兄你只管严厉管教!」
彼时黄友碧暂居苏州乡下,赁了三间土屋,与村上开蒙学的秀才公家相隔的不远,治好了卧床多年的秀才娘子,便将朱瘦梅送去开蒙。
朱瘦梅每日时间有限,他不但要读书,回来还要学医,煮饭,帮黄友碧晾晒草药,忙的不可开交,忽然有一天家里添了个断了腿的小孩子,七八岁年纪,唇红齿白,长的比他讨喜不说,还让黄友碧时时记挂,上山采药的时候都叮嘱他:「一定要看好十七,别让她乱跑。」
那时候他性格比较拘谨,心里还暗藏著乞讨学来的生存法则,犹如小兽般护食,黄友碧的话让他心里升起深深的危机感,总觉得这个小孩子是来同他抢师傅的,既不敢把他丢出去惹怒了师傅,又不愿意照顾他。
柏十七从小淘的没边,是江苏漕帮二代里的孩子头,手底下有一队小兵,忽然之间卸了任,被柏震霆丢到乡下,寂寞的都快发芽了,见到朱瘦梅就亲热的不得了,「瘦梅瘦梅」叫个不住,还点评他:「给你起名字的老头定然不安好心,本来就瘦瘦弱弱的,还叫什么瘦梅呀?不如叫胖梅得了!」
朱瘦梅很爱惜自己的名字,对自己现有的一切都非常珍惜,听到柏十七如此侮辱他的名字,趁著黄友碧出门把柏十七按在地上要揍,结果被他搂著脖子在泥地里滚了一圈,一身布褂子脏的不成样子,左边的袖子都被抓破了,他气的差点哭出来——这可是师傅央了邻居大娘缝制的,他极为爱惜。
柏十七见他哭丧著脸的模样,很是不解:「衣服弄脏了换一件就行了,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朱瘦梅狠狠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有父母疼爱的孩子哪里懂得他的心酸?
蒙学馆里的同窗们都有父母疼爱,有的祖父母都还活著,谁人尝过他的辛酸苦楚?
朱瘦梅讨厌死了眼前的小孩子,找了个进山采药的机会诱惑他:「山里有很多野果子,现摘了在山泉水里洗一洗,又甜又酸,可好吃了。」
柏十七果然欢呼雀跃嚷嚷著要去,她腿上还夹著板子绑著固定,拄著一根拐仗走路,有时候也支使朱瘦梅背她。多数时候朱瘦梅不太愿意,但当著黄友碧的面儿都表现的十分乖巧。
他背了柏十七进山,一路上肚里不知道骂了几百遍「死胖子」,有父母疼爱的孩子恐怕连饥饿都没尝过,吃的白胖粉润,背起来累的要死,拚死拚活背到半山腰,他借故要去采药,让她在原地歇著,自己跑了。
那天下午,朱瘦梅心神不宁,天人交战,无数次想要回去,又无数次否决了自己的想法,等到天色渐黯之后,他终于慌了,想到要迎接师傅即将而来的厌恶眼神,也许还会认为他心术不正,就跟村上那些偷偷骂他的孩子们一样,认为他是个「没爹没娘无人管教的野孩子」,他心里就好像压了块沉沉的石头,都要喘不过气了。
他一口气跑到半山腰,柏十七却不在原地,差点急出满身的汗,扯开了嗓子就喊:「柏十七——」
才喊了没两声,头顶传来一道睡意朦胧的声音:「吵死了!」
朱瘦梅抬头看时,才发现柏十七倚在树杈上睡觉,还不耐烦的翻了个身,悬悬就要掉下来,一边嘟囔:「吵死小爷了,你不是不来了吗?」
「我我……我……谁说我不来了?」
柏十七翻身坐起,吊在一根绳子上滑了下来,还顺手把那条绳子又收了回来,塞进了衣服里,另外一只手里提著个小布袋,塞给了他,抱怨道:「本来刚烤出来的金黄焦香,放了一下午都蔫了,口感差了许多,我都恨不得扔了,真是浪费了小爷的手艺。」
朱瘦梅闻到一股肉香味儿。
他打开包袱,也不知道柏十七这小布袋里衬是什么,居然还防油隔水,哪怕凉了的烤肉也是肉啊,朱瘦梅恶狠狠一口咬下去,比肉干还好吃,使劲咽下去之后差点热泪盈眶:「你怎么……你怎么弄到的?」
黄友碧对于吃喝不讲究,反正饿不著冻不著就行,但小孩子馋肉简直没有缘由,看到山间林中的兔子野鸡也觉得那是一盘行走的肉菜,想想就要流口水,朱瘦梅又没打猎的本事,于是只能干看著。
「抓的啊。」柏十七拍拍他的肩:「回去了,再晚了黄老头要骂人了。」
黄老头对于身为客人的柏十七可不太客气,该骂的时候照骂不误,比对待心思第三的小徒弟还要凶。
朱瘦梅背著柏十七,怀里是烤兔肉,说不出什么滋味,一脚深一脚浅的背著柏十七下了山,心里惴惴不安,生怕柏十七向黄友碧告状,肚里不知道想了多少个理由,从「我忘了……」到「采药采迷了……」之类的,结果一个也没用上。
黄友碧见到俩小孩子天黑了才回来,本来是要发作的,可是柏十七率先出击:「你家连口肉都吃不著,我爹要是回来见到我跟你的小徒弟一般瘦,不得心疼死啊?我们去山里打猎了!」
柏震霆在物质上从来不会委屈了自家崽子,给黄友碧留下了丰厚的诊金,可惜散财好手黄友碧很快就接济了同村的贫民,弄的大家都只能啃菜叶子萝卜。
他心里略有心虚,质问起「进山打猎」的俩小孩子也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你们两个小孩子能猎到什么?」
朱瘦梅如释重负,连忙将自己啃了一口的烤兔肉递给黄友碧:「师傅……十七他真的猎到了兔子,这是给你留的烤兔子肉!」
黄友碧接过来凑著灯下瞧了一眼,果然是兔子肉,闻起来倒是挺香,他撒了只兔腿,剩下的还给了朱瘦梅:「你们吃吧!」
那是朱瘦梅第一次吃烤兔肉,他当时觉得,这是全天下最好吃的食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