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妍有一天下晚班的时候,经过书凉的病房。昏暗的灯光里坐着一个消瘦的身影,他在吃着白天姜妍专门带给他,没有吃完的剩饭。姜妍透过细窄的房门玻璃,望着他单薄的背影,心里酸涩。
“为什么每次看到他,都会忍不住心疼呢?”姜妍用指头抹掉眼角的挂珠,转身轻轻离开...
姜妍动情了,她都不知道怎么开始的,就这样莫名其妙的,他就走进了心里,占据着那里最深处的位置。
她喜欢上了这里,以前她总是不情愿于父亲的安排。而现在,她能找各种理由和同事交换着巡查病房的时段。有时,她都能替对班的同事把负责的这一排病房的工作做完。亲密点的同事其实是知道她的心思的,只是默默的支持着。
姜妍每天都很开心,因为每天都能见到他,陪着他。她喜欢看着温暖的阳光铺洒在他淡蓝色的衣衫上,喜欢光线透过他浓密发梢的侧脸,喜欢看着他专注时的安静,喜欢看着他发呆时的漠然,喜欢看着他偶尔勾起的嘴角,喜欢他莫名其妙生气的样子,喜欢看他有时幼稚的行为...
这大概就是女孩的绕指绵柔般的情愫。爱,可能就是这个样子吧,她这样想着。
不会烧菜的她每天翻着食谱,认真搭配着蔬菜的颜色。她学着烧肉,学着煲汤,学着煮粥。合理的均衡着他身体每天所需食物中的营养。每当想着第二天,他就能吃自己烧的饭菜,她就很开心。
一个人的心到底有多软,哪怕有个人轻轻的一个触碰,或一个眼神,就能把那里扯动,把那里搅乱。
她有时,会想着书凉出神,切到手指,有时会想着他的表情,烧糊了菜,有时会因为溢出的粥,浇熄了火,这都挡不住她欢愉的热情。她喜欢看他吃饭时认真的样子。喜欢看他吃掉,她盛过来米,仔细地不浪费一粒。喜欢看他喝掉,她递过来的水。
姜妍母亲不止一次提醒过,她烧的饭菜有多难吃,可他总是不留声色地吃完,也从不抱怨。她也喜欢书凉总是把所有的东西和事情计算的很精确。她喜欢书凉的阴柔美,如湖底般平静,秋水般平和,且清澈纯净。姜研并不知道,她才是清晨的露珠,剔透玲珑...
刚开始姜妍带的饭菜多,书凉吃不完,总是会让姜妍一起吃掉。久了,他就要求少带一点,他说感觉自己都变肥了,有人可能会不喜欢。多情的姜妍以为是说她,就红着脸说,人家才不介意呢。
慢慢地,姜妍发现了书凉的一些不安,他总是不自觉地询问日期,脸上挂满了焦虑。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脸上焦虑更重。这让她很担心书凉的状态,她能看出来他的孤独,能看出来他每天都在挣扎。
一个人的心到底有多硬,会强迫自己做出这种有悖常情的事情,而且还坚持了这么久。
姜研不知道怎么办,她只能尽量多的陪着他,哄着他开心,让他尽量多的感受自己的好,让他尽量的转变对他自身的看法和心理的影响,她这样娇羞的想着...
她多想抱着他,告诉他,我在你身边,我会一直陪着你,一直陪着。可是,她不敢去轻易冒险,她怕他的敏感突然发作,那样她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姜妍用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表达着对书凉的爱意,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的尊严。她大量的看书查找资料,对书凉的这种心理和情绪有了更充足的了解。随着接触加深,她更觉得他孤独...
感情中,必然有一方会妥协,那会变成一种习惯。这种习惯会影响意识,演变成为自身都不曾察觉到的种子,它会深埋,等待着琐碎和狭隘的浇灌,等待着破土的时机...
姜妍认为,爱就应该是这样快乐的,就应该是这样纯粹的,就应该是这样甜蜜的,也应该是这样轻松的。所以,她就是用这种心甘情愿的态度和方式去表达的。她看过很多的电影和爱情故事,也把自己憧憬成里面美好的模样。
她不知道的是,爱是会随着时间和经历的不同而发生质变的。会由最初的快乐变成痛苦,会由最初的纯粹变为复杂,会由最初的甜蜜变为苦涩,会由最初的轻松变成负担...
爱的旅途中,会掺杂着很多的偏见和粗俗。它们会用各种方式挣脱牢笼,肮脏的紧贴于瑰丽之侧,它们会无情的嘲弄,龌龊的去击碎那些仅存的美好...
这个善良的姑娘不会去想这些,乐观的她,也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她总是用自己最好的一面,尽情的展现给他。她总想把最好的献给对方,每天就像欢快的蝴蝶一样围绕在他身边,以至于书凉也习惯了她的存在。
春天是微风和煦的温暖,是花开无声处处留香的味道,是微微颤动荡漾的甜蜜情愫,也是朝思暮盼苦涩的忧愁...
“你知道怎么样走路,让别人有压力吗?”姜研坐在书良轮椅前问道。
“...”
“兜里装几个硬币,走路自带金属碰撞发出的清脆节奏,那样就会走出自己的节奏感...”姜研见他不回答,解释。
“...”
“你知道人的口水一天有多少吗?”
“无聊!”书凉低声道:“如果从体内取出你的肠道,它的长度,足够从三楼到达地面!”书凉低喃。
“真的吗?”一年多了,姜研终于听到他一次说这么多的字,而且还是对她一个人,她很开心。
“如果你能把自己的静脉全部舒展开,长度可以环绕地球两圈半。”姜研炫耀道。
“你确定?”书凉惊讶,想了一下问道:“你的耳朵和鼻子一直在长,可是眼睛不会,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姜研回答。
“因为你的目光太短,短到即使这么小的眼睛在你那里都足够用了!”
“噢...”姜研偷偷看着偷笑的他,反应过来。
“你骗我!”姜研轻锤了他一下。
“真的!”书凉说道。
“嘁!体内的血液每56秒会在身体循环一周!”姜研仰起脸,挂着圈骄傲道:“受引力影响,早上的身高会比晚上高两公分!”
“那你知道为什么吗?”书凉看着她,目光躲避。
“为什么?”姜研睁大眼睛问。
“因为脊椎受上身重量压迫所致,还有...你读是什么书?只看一半的吗?”书凉问。
“我...我就想看一点你不知道的...”姜研小声嘀咕。
“还有吗?”书凉低头。
“指甲每秒会长1纳米,长得最快的是中指,而且脚指甲会比手指甲长的慢四倍!”姜研邀功似的继续说道:
“人每天大约会脱落65万粒死掉的皮肤,它们会分解成灰尘,散布在房间里...”
“人体内的铁元素全部提出,合成,会做出一根3.5厘米的铁钉!”
姜研掰着细长的手指比划着,把她看到好玩的事情慢慢说给书凉听。书凉偷偷看着她。
“成年人,每天平均会生有500毫升左右的口水,一生的口水可以灌满一个标准游泳池...可是,标准游泳池是多大?”姜研问。
“一般,大概长50米、宽21米、水深大于1.5米,有1575立方...你确定?”书凉平静回道。
“那么...大?我才不信唻!哪有那么多口水?那不就...把自己淹死了!”姜研惊叫道。
“所以说,你看的都是些什么书?”
“那说点别的哦,我开始了...”姜研准备换个别致一点的,咳嗽两声,说道:
“我为了离开夏天这个流、氓,绕了很远,为此我钻进了冬孃的怀抱,谁知,它竟然喜欢我,又把我拽了回来,重新脱我衣服!”姜研握着双拳,闭上眼睛,抒情。
姜研没有期待到掌声,她睁开眼睛看着疑惑的书凉:“你怎么不感动?”
“我真不敢动!我怕那个流、氓也来拽我呢!”书凉瞥了她一眼,问道:“这...算是诗吗?”
“我昨天晚上...想了好久好久的呢!”姜研邀功:“厉害吧?”
“厉害!”书凉轻轻点头。
“我高中时有个同桌,跟我讲的,原话如下:‘我弟弟经常偷偷穿我的黑色网袜,他今年才刚刚上初中啊,这让我这个做哥哥的很担忧!’”说完,姜妍哈哈大笑...
“很好笑吗?”书凉冷声讽刺道:“你就像个孩子!”
姜妍听了很开心,问道:“这算是夸奖吗?”
“因为你那上百根骨骼有近一半都没长合!而它们在你的脑袋里!”
“什么意思?”姜妍问。
“意思是!你嘴巴里的细菌比地球上的人口还多!”
姜研懊恼,她刚想到书凉的特殊,又不知道怎么解释,所以一时气氛突然凝结...
“对不起!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
“妈妈烧菜很清淡,爸爸是西北人。他为了妈妈自愿放弃那边的优越工作环境,来这里生活,他为了她,可以放弃一切。我5岁时,有一次看见,他趁着妈妈去厨房取东西的时候,偷偷用一小袋东西洒在菜里,搅拌...我不敢吱声,妈妈回到桌上,想夹菜的时候,我哭着抱住她,让她不要吃,说菜里被爸爸下了毒。为了这事,他们每次想起来都要笑我...”书凉静静的听着。
“他们很爱我,我像是他们的私有财产,被支配着...我也从来没有过自己的主见,尽管很不乐意,可我不知道怎么回应...直到遇见你。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我想请你善待自己,哪怕你不喜欢我,就当可怜我...好吗?”
书凉就在这种温暖的忧愁中激烈的挣扎着。他已经不太能站起来了,三年前他其实就发现了自己身体不好的征兆,怕他分心,只能自己去找答案,当答案越发的清晰时,他又退缩了。
他的意识里,强烈地渴望他回来,渴望他出现在跟前,每天都是...现实是,他只能这样无助的,沉默的等待...
他在努力的克制自己不去干扰他...
他在尽最大的能力去配合他...
他绝对不能容忍因为自己,哪怕是一点的疏忽从而失去他,他对他是那样的依赖...
“这医院里,像个牢笼,可能再也出不去了,可能再也看不到你了,你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容忍身边有一个拖油瓶子,我又怎么忍心去拖累你呢...”书凉悲伤的想着,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沾湿了衣领。
姜妍像彩蝶,飘过来,想带他到处走走。到近处,她注意到了他的情绪,于是她的心就跟着泛起阵阵的酸涩。
她走到他背后,手臂轻柔,环绕着他的肩膀,把他搂抱在怀里。他像个无助的孩子,没有挣脱,甚至还是保持着呆呆的样子。
姜研第一次这样抱着一个异性,而且还是自己最爱的人。可她心里,一点也没有颤动,欣喜,也没有激动于他的温顺。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冷漠,这样的他让她酸痛。
她只想让他轻松一点,好不让他去想那些乱心的事情。她只想好好抱抱他,尽量给他多一些温暖。慢慢的,她把脸深埋在他的颈侧,深嗅着他的味道,不知觉中,她的嘴唇贴上了他的脸庞,嘴唇轻轻“啄”着,沾掉他脸上的湿痕,双手缓缓移放到了他的胸口。书凉转头,眼神绝望...
春天像个娇俏的小姑娘,她有时会穿着薄薄的纱衣,轻笑着掠过芳草,掠过河边,带起丝丝沁人的芬芳。她会用清透,来熨贴那些躁动不安的情绪。在她多情娇柔的抚慰中,最终获得的是酥软的香甜,是娇媚的羞红,是缕缕糯糯的满怀蜜意...
清晨,书凉醒来,发觉身边躺着一个人。他懊恼地仔细翻腾着深处的回忆,试图找到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结果,沮丧的是,他说服不了自己。他缓缓的闭上了眼睛,想让自己变得平静。可是,心底的那份沸腾,怎么安抚的了,那升腾燃烧的火焰,拿什么去安抚...
病房的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身穿白色医卦的男人,和一个身穿灰色职业装的女人,他们看到了熟睡在病床上的姜妍。姜南转身,刚走到门口,病床上的被子被狠狠地揭开,扔到了地上。恼羞成怒的华娜,看到了她永远都不想承认的一幕...
姜妍哀求,她父母没有丝毫的妥协...
终于,她答应离开书凉,换来了他不用离开医院...
她以为,终于等到了属于她的甜蜜花果,她以为...
可怎么也想不到,幸福的味道还没来得及回味,就换来了这样的结局。姜妍想再看他一眼,就当告别。她恹恹的样子没了往昔的活力,白皙的脸庞挂满了苦楚。这具失魂的躯壳机械且艰难地挪到病房边,依靠在门口墙壁上。她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怎么开口。泪是这样的苦涩,可为什么呢...
病房里空荡荡的,被子叠的很整齐,放在床头。唯一缺陷的是,病床上床单被撕掉的一块残缺...
姜妍好像意识到了不好的事,非常不好的事。她找寻着,疯狂的寻找着,床底,衣柜,卫生间,走廊,楼顶,能找的地方她都找了。医院的每个角落都没有他的影子,他像突然蒸发掉一样,没有一丝痕迹...
他消失在了她的视野,悄无声息...
那一刻,她的心脏突然被抽空,她体会到了什么叫撕裂的疼楚,那种弄丢了心爱的人的感觉,无法形容...
他走了,离开了,她告诉自己...
他用自己的方式离开了,那个聪明坚韧,异常敏感脆弱的他走了...
她小心翼翼的靠近,小心翼翼的表达,小心翼翼地陪伴,早已把他揉进了心底...
她心撕力竭,彷徨无助...
她坐在路边,把脸深埋在膝间啜泣..
傍晚,华娜和姜南在街道边找到了姜妍,她仰起脸指着前面央求:
“妈妈...我把他...弄丢了...找不到了...我找不到他了...”
“你知道吗...他的妥协了...你们都是医生,不明白吗?拒绝、愤怒、妥协、沮丧、接受...”
“书凉...他妥协了,妈妈...他一直在挣扎,每天都是...”
WWW .тт kǎn .¢ Ο “你们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懂他,我都...懂...”
华娜搂过姜研:“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妍妍...”
姜研发白的嘴唇颤动,乞求道:
“我真的...找不到他了...我求你!帮我...你帮...我找找...”
书凉躲在远处望着她,咬着手掌,不让自己哭出声,极力压制着心底疯狂燃烧的暴戾...
终于,他转身,想离开这个原本就不喜欢的地方...
“你...喜欢那姑娘?”消瘦的肩膀颤抖,停下脚步,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带你回家?”他听清楚了。‘是他的声音!是他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他没有丢下我,来接我了...’
书凉脸上大颗的泪珠滚落,再也忍不住痛拗,弯着肩膀在那里嚎啕大哭...
快2年了,他再也不想忍了,再也不用等下去了,太辛苦了...
他被揽在怀里,尽情的发泄着:
“...你去哪里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他像回到了过去,小时候那样,紧紧的抱住他,再也不肯松手,再也不松开...
“你...背我...”
“好!”
“离开...这里...”
“好!”
“远远地...”
“好!”
有多少美丽,败给了现实的粗俗。有多少美好,被肮脏无情的击碎。是谁摘去了那朵蔷花,让这忧愁,真空在这处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