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隐姓埋名的娜塔莎回到黑山的小镇,惊喜地发现婴儿开始像正常人一样长大了之后,在这孩子身上停滞许久的时间巨轮,仿佛一下子就开始了运转。
尽管伊格尔从小就显露出超乎想象的魔法波动,但化名为汤马士大妈的大牧师长并不打算把自己的战锤术和神圣咒语教给这孩子。对当时已经年近七十的老人来说,她并不希望雄鹰走上打打杀杀的路,或许平凡的生活才是最让人安心的。所以她教他读书写字,上流社会的礼仪和作派,等等等等。
但是命运之轮,是不可逆转的。
在这个由开矿的囚徒聚集形成的小镇上,这里的居民一个个都是性情暴躁,手段残忍的亡命囚徒,随便在这里碰到个什么人,都有可能是身背十几条人命,杀人越货的强盗。一群猴子聚拢到一起之后,总会出现一个领头的猴王,在黑山镇的这些人渣居民当中,也有一个说一不二的猴王。那就是住在汤马士大妈隔壁的邻居,黑山小镇的镇长,“皮毛杀手”艾希曼。
艾希曼是个身材高大,形容丑陋的人。他平时总穿着非常昂贵的皮衣,十几个喽啰前呼后拥,胆敢违抗他的人,就会被活活剥皮。艾希曼贪得无厌,他接手镇上一切可以赚钱的生意,他包揽了购买日用品,包揽了这里生意最好的铁匠铺和伐木厂,包揽了小镇的磨坊作坊,甚至还和那些跟囚徒也没什么两样的看守们达成了协议,他们合谋把一口矿藏丰富的蓝金矿井据为己有,大发其财。这使艾希曼的家族在小镇掌握着说一不二的生杀大权。随着最终魔力大师——时间的推移,新一代的黑山镇居民也成长起来了。这些小年轻继承了父辈的心狠手辣,但是也体现出了比父辈更加强烈的肆无忌惮。这里既没有教育,也没有道德。而其中最胆大妄为的,就是老艾希曼的儿子卡尔·艾希曼。卡尔比伊格尔在生理上大整整三岁,他性格暴躁,总是理直气壮地霸占他所想要得到的东西。为了别人一句普普通通的玩笑,他曾在一次争执中狠毒地打碎了对方的手指骨。
这些事情对于被娜塔莎带来的婴儿伊格尔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在娜塔莎的教诲下,他逐渐变成了这里最温文尔雅的男孩。这种完全无害的态度在黑山镇是非常希奇的,使得他也增加了不少“同龄”朋友,其中就包括戴瑞和绞索。
黑山是弗莫人传说最多的地方,所以从小伊格尔就特别喜欢那些神话传说和冒险,他总喜欢拉上那几个玩伴组建一支队伍,而他自己总是要担任队长的,率领着一群人踏遍黑山山脉的每一寸土地。尽管这种活动遭遇了不少危险,譬如落石和山崩,还有各种各样的毒虫和野兽,最重要的是担惊受怕的大人们百般阻挠,但是伊格尔始终顶住了压力,率领着自己那支蹩脚的小探险队活动在山林里。他们把探险得来的宝贝,譬如在山顶发现的奇特的海螺石啦,拔掉的冬眠大熊的牙齿啦之类的东西,全都存放在一个小山洞里,把那儿当成了自己的秘密基地。
这个小山洞就在黑山山脉西边的丘陵上,被周围人俗称是韦德丘陵的地方。这里是不知道多少代伯爵留下的一个大陵墓,走过螺旋向地下延伸的甬道,就会到达一个圆形的广场。广场的四周石壁全是一个个的墓室。伊格尔和他的探险队最初发现这里的时候,在广场中央还有一具枯骨。这具骨骼歪在一边,脊椎骨其他的扭曲着,生前的样子一定是个又丑又怪的驼背。和驼背的尸骨被一块儿发现的,还有一把生了锈的大刀。这把刀也不知道放在这里了多久,死死地被驼背人搂在怀里,似乎是个很令人珍惜的宝贝。
八岁的伊格尔刚见到这把比自己的身高还要长的大刀时,就觉得有一种奇特的亲近感。他对这把铁锈斑驳的大刀爱不释手,从此,小探险队长头一次拥有了自己的佩刀。厌倦了战斗的娜塔莎对伊格尔舞刀弄枪非常反感,但敌不住孩子的执拗,到底还是没有坚持把他的那柄刀丢掉。小伊格尔在没有和伙伴去冒险的日子里,就这样拿着那柄大刀在乌兹后面玩耍啊,挥舞啊,这样的嬉戏他每次都能坚持两三个小时。
娜塔莎看在眼里,把震惊埋藏在了心里。她是从不指点伊格尔用刀要诀的,但是这孩子的进步实在太快了,伊格尔仿佛对使刀有一种天生的感觉,就在嬉戏之间,他竟然无师自通,逐渐掌握了许多挥砍劈斩的道理。还记得刚拿到那柄大弯刀的时候,他就连举刀都万分吃力,可是日复一日,到了十三岁的时候,这孩子已经能把大刀运用自如,得心应手了。
童年总是快乐的,可是时间过得总是那么快。
十三岁那一年,一件影响到伊格尔日后一生的事情发生了。
伊格尔从小就非常喜欢住在他们家对面的一个女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喜欢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那个叫萨拉的女孩儿出落得越来越漂亮。萨拉也很喜欢跟他一块儿聊天,因为在宁静的气氛中思索的伊格尔,比黑山小镇上那些生理同龄人更多了一种成熟的气息,他和那些粗野的男生有极大的不同。
可糟糕的是,卡尔·艾希曼也看上了她。
卡尔对想要得到的东西是会毫不犹豫地行动的。所以在一个晚上,喝得醉醺醺的他领着七个猪朋狗友用伐木的斧子劈开了女孩子的家门,凶暴地闯了进去。
当时伊格尔正在韦德丘陵的秘密山洞里向朋友们策划下一次的冒险路线,很难想象如果他在家里看到隔壁发生这种事会做出怎么样的举动,但是当绞索跑来报信的时候,他那两只金黄色的妖眼变得血红,二话不说就一路跑了回去。
当他一路赶回黑山小镇的时候,已经是第六天了,萨拉已经死了。
卡尔·艾希曼和他的猪朋狗友并没有打算杀死萨拉。他们强奸了她,又觉得不过瘾,于是把她赤身露体地吊起来,一边围观一边喝酒取乐。萨拉的母亲去世得早,父亲是个懦弱无用的孱货,不仅没敢反抗,反而陪着笑给他们拿吃的,端盘子。就这样,这些恶棍在萨拉家里醉醺醺地折腾了将近三个多小时。到了后来,他们喝酒打牌,把吊绑的女孩儿抛到脑后去了。被绳子困住胸口人会透不过气,谁也没注意到萨拉委屈和恐惧的哭泣声越来越小,最后没了动静。直到他们闹够了,打算在临走前再度淫乐一下,把可怜的女孩儿放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萨拉早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气。
卡尔·艾希曼为此暴跳如雷,他痛打了那两个出主意把萨拉吊起来的狗东西,然后“诚挚”地向萨拉的父亲道歉,让他接受了五百弗里的赔偿金。萨拉的父亲也忍气吞声地答应了。
当伊格尔回到黑山小镇的时候,这事情就像吹过的风过去了一样,除了一些痕迹,再没留下什么。
可不见得每个人都会像萨拉的父亲那样对财大势大的艾希曼家族俯首帖耳。
萨拉死后,伊格尔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也更加可怕了。汤马士大妈知道他的心事。
“你是不会放弃的,对么?”一次见他深夜才回来,手提着那柄改名为萨拉的大弯刀,汤马士大妈忍不住说。
见伊格尔一脸茫然,汤马士大妈叹了口气:“我是在说萨拉的事……你天天锻炼身体到这么晚,就是为了杀卡尔为萨拉报仇,对么?”
伊格尔没有说话,但那双充满怒火和忿恨的黄眼睛已经把他的一切想法都传达给了汤马士大妈。
“你想过没有,你才十三岁,卡尔已经十六岁,你打不过他的。况且他还有个‘皮毛杀手’的老爹,你要杀死卡尔,老艾希曼一定会发疯似的杀死你或者找人杀死你……你才十三岁,而镇子上有多少人是他的爪牙,你知道吗?”
伊格尔沉默着,突然说:“所以,不是现在。”
他握紧了巨大的萨拉,又重复了一遍:“不是现在。”
汤马士大妈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他了,这孩子从小就比牛脾气还倔,一旦认准的事就决不回头。
“你使刀时候,手臂的力气用得太大了,”她起身为伊格尔把凉了的饭菜端上桌子,轻轻地说,“挥刀的时候手臂要放松,这样才能有余力随机应变。一刀劈过去时的真正爆发力来源在你的腰和背,明白吗?”
伊格尔愕然,直到此时他才知道抚养自己这么多年的汤马士大妈居然懂得用武器!
接下来的几年里,在汤马士大妈的指点下,伊格尔进步神速地继续练习刀术,直到那件震动全镇的大血案爆发。
随着黑廷巨塔的蓝金矿日渐枯竭,黑山镇的小年轻们开始失业了。他们多半继承父业,下山到附近去做做“生意”,大的案子是不大可能的,多是些偷鸡摸狗的事。
老艾希曼在这方面还是放得比较宽松的。尽管他是小镇的无冕皇帝,可他并不限制人们去那么干,也并不向下山做生意的小伙子收缴抽成,因为他认定可以凭借自己掌握的这些诸如磨坊、伐木厂一类的事业,可以名正言顺地让大伙儿把弄来的钱都放到自己的口袋里。
可是他的儿子卡尔却是个雄心勃勃而又贪得无厌的家伙,他带着自己的一群爪牙到处耀武扬威,忙于确立自己在年轻一代里至高无上的地位,宣布凡是下山做生意的收获,其中三成都必须交给他。
绞索和戴瑞就是卡尔最新的受害者。
戴瑞是个敢于冒险的家伙,而绞索就像是一条冷静的毒蛇。他们不甘心下山一趟就为了挣取偷来的几个小钱,他们两个开始观察来往的商队,并且成功地袭击了一辆满载着葡萄酒和蜂蜜的马车。
戴瑞并不主张把这些东西带回山上去,因为那样的收益太小,在山上能吃下这些东西的只有老艾希曼,他开的价码又实在是太低。他和绞索商量了一下,两个人就在山下附近的城镇卖掉了赃物,得到了整整两万弗里!
两个小子欣喜若狂地拿着钱回来了。但是一回到黑山镇,他们就遭到了围殴。
原来附近城镇里也都有老艾希曼的眼线,对于这两个小子居然想要绕过自己销赃的胆大包天,老头子感到愤怒。所以他早就让卡尔带着二十个人埋伏在入村必经的山路上,给两个小子一点教训。戴瑞和绞索是死也不愿意让别人碰一碰自己冒大险得来的钱的,但是卡尔的爪牙实在是太多了,他们寡不敌众被打成了重伤,所有的钱都被抢走了。事实上,如果不是看这两个小子一次能挣这么多钱,老艾希曼早就下令把他们丢下山崖了。
伊格尔把两个朋友扛回了自己的家,让他们躺在自己的床上养伤。戴瑞伤好了之后什么也没说,愤愤不平地离开了黑山镇,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而绞索在伤好之后,就和伊格尔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在伊格尔十六岁的时候,他找上了老艾希曼和卡尔,向他们贡献了一万弗里。他解释说,这是他跟绞索把抢劫马车的事业继续做下去的结果。驱赶马车登山实在是件很艰苦的工作,所以他们在山下的市镇销赃之后,把老艾希曼的价格差部分还有卡尔要求的三成都如数上交。
这一举止让老艾希曼得到了深刻印象。根据老头子从线人那里得到的情报,差不多就是这个数字。
“伊格尔,你这个小伙子很不错,”他说,“你很能干,又懂得事理,听说汤马士大妈教过你读书写字,真不错,和那些没大没小的兔崽子就是不一样。这是教养,是一种美德。以后你有什么困难,可别忘了尽管开口呀,我这个老头子还可以帮帮忙。”
“对您,我的确有个小小的请求,”伊格尔的态度诚恳,他恐怕还从没这么低三下四过,也从没这么文绉绉地说话过,“我们想把这生意做大,这需要您的支持。当然了,属于您的收入,还有卡尔要求的收成一分钱也不会少。”
老艾希曼对这个有价值的建议非常高兴,他很快就让有着一对黄眼睛的伊格尔负责黄金之路的抢劫工作了,并且按照小偷们的传统,为伊格尔正式赠予绰号,“雄鹰”。
当汤马士大妈得知这事之后,她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每个人终究要走他自己的路。
雄鹰的匪帮就是这样建立了起来,在接下来的两年里,他为老艾希曼赚取了越来越多的财富。
但卡尔却因此闷闷不乐,几乎全镇的年轻人都知道跟着雄鹰干能发财,都愿意跟着雄鹰去发财。艾希曼家族虽然得到了钱,但雄鹰却在不断加强自己在年轻人中的名望和权威,这令卡尔非常的不满和恐惧。
老艾希曼尽管精明强干,但对雄鹰暗中扩张势力却也无可奈何,皮毛杀手毕竟老了,身体一天天不行了,在雄鹰匪帮建立了第四个年头,老头子咽了气。
就在老头子的葬礼上,几乎波及了整个黑山镇的血拼开始了。在父亲即将去世的日子里,卡尔惶惶不可终日,他知道,父亲只要一死,自己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原先受过自己欺侮凌辱的年轻人这些年都投入了雄鹰的麾下,即便那个手持大弯刀的黄眼睛能放过自己,那些人也决不会放过自己。
所以当一个死党为他出谋划策,要在葬礼上干掉雄鹰的时候,卡尔欣然同意,也为自己亲手敲响了丧钟。
到了葬礼的那一天,卡尔和二十几个死党决心动手,他们打算在雄鹰上前最后亲吻老人额头的时候一左一右包抄过去,干掉他。但是等雄鹰来了的时候,他们才惊慌失措地发现自己的计划有多么荒谬:那个黄眼睛竟然带来了不下一百五十个手下,这简直是一支小军队!
身材高大的雄鹰穿了一件大红色的衣服,昂然走在最前面。他来到卡尔等人的面前,只是简单地交代了两句话。
“卡尔,我很早就想邀请你参加一个葬礼了。”
“你是什么意思?”卡尔因为阴谋的挫败而恼怒起来,“伊格尔,你居然在我父亲的葬礼上还穿这种不庄重的衣服!是我父亲一手提拔了你……”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雄鹰擎出了那把巨大的弯刀。
雄鹰抽出了萨拉。这柄生锈的大刀竟然散发着凛冽的寒气。
“卡尔,”金黄色的眼睛逐渐变成了血红,“我想,七年前萨拉的葬礼你忘了出席,老子想邀请你参加她的葬礼。”
卡尔没听明白雄鹰在说什么,七年前的事他早就忘了,但是雄鹰接下来的话他却永远也忘不了:“杀!一个艾希曼也别留下!”
屠杀从葬礼的教堂延伸到磨坊,延伸到伐木厂,延伸到艾希曼的庄园,延伸到行将废弃的蓝金矿井。
在这一切快要完结的时候,被砍断了双手和下体的卡尔和他几个同样待遇的死党被雄鹰和绞索用绳子牵着,拽到当年这些小恶棍虐待萨拉致死的木屋前。这座木屋荒废依旧,萨拉死后的第二年,她那懦弱善良的老爹因为内心的折磨,也跟着去了。这里从此成了鬼气森森的地方。
雄鹰二话不说,砍下了他们的头。
这还是这位土匪首领头一次杀人。奇怪的是,随着刀锋上沾满鲜血,斑驳的大弯刀上那些以往怎么打磨都掉不了的锈迹纷纷剥落,巨大的萨拉透出碧绿的光。
“萨拉……”伊格尔喃喃地说,他举刀向天大吼,“萨拉!”
小镇上到处都是推翻艾希曼的胜利欢呼,可当雄鹰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却发现汤马士大妈已经搬走了。
就是这样,“黑山的雄鹰”开始了他的土匪之路。又过了四年,震动帝国的黄金马车案发生了,又过了两年,因为一块小小的蓝色晶石,这个长着一对黄眼睛的悍匪领着他的一帮子党羽把帝国首都拖入了毁灭和死亡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