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死千生

我在牢房里浑浑噩噩躺了一天。父亲母亲季儿死去的情形,反反复复回旋在脑海里,我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已经流干了眼泪的眼睛,干灼如烧,火辣辣地刺痛。 www⊙ TTkan⊙ c ○

也许是为了防止我自杀,从观刑台回来,我便被三木枷身。只能勉强侧躺,连翻身都做不到。时间久了,浑身酸痛无比,直痛到麻木。

此时此刻,我只求速死,与公子,与家人,与去病团聚。但我知道,在我死之前,还要涉足趟过焚烧的炼狱。再也没有一丝牵挂了,这是灵魂所不能承受的空虚和寂静。去病,请闭上眼睛,不要看我。我知道,你会有多么心痛。

牢房里的光线渐渐暗淡了。火把燃烧起来,在墙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已经是深秋了,肃杀的北风扫荡着落叶,从高高的天窗外呼啸而过。我艰难地呼吸着,胸膛起伏的时候,能够感受到贴身的亵衣抚过肌肤。这是去病的衣服,宽大,温暖,簇拥着我瘦骨嶙峋的身躯。我想象他抱着我,躺在清香的竹榻上,绵绵私语。唇边挑起一丝苍白的笑痕,即使是此刻,这回忆仍然可以慰藉我。

狭窄的台阶上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牢门哗啦一声打开,两个狱卒拉起我,一一松开我身上的木枷,只留下粗重的脚镣。

我不说话。我再也不想说任何话了。任他们摆弄。

一个狱卒捏起我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向另一个狱卒笑道:“见过比这更美的脸吗?”

另一个没什么兴致地说:“快带走吧,廷尉大人等着呢!”

我的脚踝已经被镣铐磨出深深的血痕,每走一步,铁链啷当,都是让我直不起腰的疼痛。他们见我走得慢,时不时推搡一把,我几次踉跄着摔倒在地,又被粗鲁地揪起。

几经辗转,我被带入一间阴暗宽敞的大殿。门边别着两根熊熊燃烧的火把,两列差役拄着长长的杀威棍立在两旁,目不斜视。借着昏黄的火光,我看见那些沾染着血污的刑具……没错,就是这里。公子当年受尽折磨屈辱的地方。他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四年之后,我的血也将遍洒这不见天日的大堂。

廷尉杜周从案上起身,一步一步踱到我的面前,牵起我一只手,带我悠悠徜徉在那些刑具之间。

他拿起木桌上的一把薄片小刀,娓娓说道:“这把刀,通常用来割开犯人指甲周围的皮肉……”

他放下刀又拿起一把铁钳:“割开之后,再用这把铁钳把整片指甲,连血带肉地撕下……一个人的手指甲和脚趾甲加起来一共二十片,期间犯人还会不断昏厥,这活儿干起来,需要两个时辰……”

他莞尔一笑,丢下铁钳,继续往前走,摸起桌上一根铁钎,在掌心轻轻拍打:“这个铁签子,是用来钉指甲的。从指甲缝里钉进去之后,指骨皆碎。过一夜,铁钎子和肉长到一起的时候,再把它一根根拔出来……江洋大盗花脸虎听说过吗?他的身高体重都是你的两倍,只钉两根就招了……”

他不屑地抛下铁钎,拿起旁边一副布满尖刺的拶指:“铁钎子拔出来之后,犯人的十个手指头很快就会肿的像小萝卜一样,然后再给他上这副经过改良的铁刺拶指……”

他看着我越来越苍白的脸:“这几样,都是我们廷尉府最轻的刑罚。”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抚弄着我的脸颊,“李都尉的歌喉和舞姿,杜某都有幸一见,倾慕不已。尤其你这张欺霜傲雪的绝色面孔,真真是世间罕有!我不忍对你动刑,李大人。你给我我想要的东西,我给你一个好死,如何?”

我转过身,手指在那些染血的刑具上一一抚过,轻声问:“你想要什么?”

“谋害太子的同谋。”

“赵福,还有死去的李长生,你们不是都知道吗?”我拈起一根铁钎,想象着它穿进手指的滋味儿,淡淡一笑。

“你想谋杀太子,却杀死了霍去病?”杜周袖起双手,语速平缓。

我点头:“霍将军是我杀的。”

他朝旁边使了下眼色,立刻有人将我的话记录下来,这都是我的罪状。

“据杜某所知,你曾是韩嫣的贴身僮儿,深得韩嫣宠信。韩嫣死后,你与弓高侯府也过从甚密。赵福已经招认,韩则韩说兄、弟是此次阴谋的参与者,只等李大人一句话,便可定罪!”

“哈哈……”我笑道,“如此酷刑之下,不招也难!”

杜周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冷笑:“既然赵福都招了,还找我做什么?”

“李大人可是主谋!赵福的证词和您的证词必须一致,在皇上面前才更有说服力!”

“原来李某的证词如此重要……”我慢走几步,在一张染满鲜血的刑椅上坐下来,微笑看着杜周,“那你可要记好了,杜大人!公子死后,我与弓高侯府没有任何往来!他们对谋害太子一事,更是一无所知!”

杜周顿时便了脸色,眸子里阴狠毕露:“李大人是在逼我?”

“岂敢?”我迎视着他的目光。

他沉默地看了我片刻,手指一扬:“来人,把刚才说的那几样,先给李大人试试。”

我放在扶手上的双手蓦然握紧了。

几个训练有素的差役将刚才看过的刑具小心搬来,在我面前一一摊开。刑具间相互撞击的声音,鲜明刺耳,我的心尖掠过一阵恐惧的颤栗。没错,我非常害怕。但我不会因此而退缩。

“大人,先上哪一样儿?”摆好了刑具的差役抱拳问杜周。

杜周凝神看着我惨白的脸:“李大人冰肌玉肤,身娇体软,当真要熬这苦刑?”

“我有的选吗?”我目觑着虚空,这一生我都没有可以选择的机会。所有一切的发生,都是必然。

“拿参汤来。”杜周微微叹息。

差役端过早就准备好的一碗参汤,递在杜周手里。

杜周说:“我看你的身子,也熬不了多久。可是廷尉府得不到口供,是不会让人死的。这道参汤里加了几味药,不但能帮你吊着一口气,还能让你精神振奋,不会太容易晕过去。喝吧。”

我苦笑一下,连晕过去的权力都没有了。我从他手里接过汤药,一饮而尽。

“好,开始吧。”杜周走到我身侧,不再说话。

行刑的差役蹲下身子,拿起我一只脚,几下脱掉鞋袜,将脚紧紧握在掌中。

另一只手拿起薄片刀,刺进脚趾甲旁边的皮肉,缓缓割开。尖锐的痛楚从脚趾漫延开来,通到四肢百骸。我颤抖着握紧扶手,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下来。我无助地扭动着身体,去抗拒那蚀骨的剧痛,一张脸早已没了人色。

杜周从袖口里掏出一方锦帕,轻轻擦拭着我脸颊的汗珠:“李大人,你这个样子杜某真是不忍心。怎么样,说了吧?”

我咬紧牙关,一语不发。

行刑的差役放下波片刀,拿起铁钳,夹住已经割开的指甲,猛然拔下……

我挺起身子,嘶叫一声,瘫在椅子里大口大口地喘息。

见我依然不招,他又拿起薄片刀,开始割第二片指甲。

几个差役蹲在地上,死死抱住我的腿,我疼得完全失去理智,一声接一声地惨叫。一头长发粘着汗水,甩得七零八落。

拔掉四片指甲之后,杜周再次劝我:“招了吧,李大人。迟早的事情,何必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我垂死般地喘息着,一语不发。

杜周直起腰,朗声道:“给他换个滋味儿。”

差役从扶手上扳下我已经**的手,捋高衣袖,固定在一个木枷上。纤长的铁钎,一根根钉进去,又一根根拔出来,如此反复。锤子每敲打一下,我都要死过去一次。据说那一夜,我的惨叫,几乎掀开屋顶,许多待审的犯人都在这惨叫的震慑下,不打自招。

我从椅子上滚落下去,躺在地上,颤抖着血淋淋的双手,一阵阵可怕地**着。我知道我这双手算是废了,皇上曾经那么喜欢听我弹琴,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够了。

公子,曾经你也是这样疼吗?你怎么会原谅他呢?难道爱的滋味,比这撕心裂肺的痛楚更鲜明吗?

“骨头还挺硬!”行刑的差役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杜周点点头,思忖着说:“听说他对韩嫣有情,要出卖心头挚爱的家人,恐怕会争持一阵子!继续用刑!”

两个差役上前,翻过我的身体,紧紧按住我的肩膀和双腿。

另一个掀开我的衣服,用手摩挲着按了按我的肋骨:“太瘦了,皮包骨头,动起来倒容易。”

赵周探头看看,煞有介事地说:“按住了,不要伤了他的脏腑。”

我惊恐地颤栗着,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一痕泪水从我眼角流淌下去,公子,去病,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呵呵,哭了。”行刑的差役掂着手里锋利的铁片说。

“李大人,害怕就说了吧。”杜周说。

我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去。

杜周扬了扬下巴。

锋利的铁片贴上我的肋骨,又慢又狠地刮下一片血肉。

我凄厉地惨叫起来,脖子高高挺起,无助地甩动着头颅。

铁片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刮动着。时不时听到差役喊一声:“擦擦血。”

蘸了盐水的破布擦过伤口,我挺身吐出一口鲜血。

皮肉很快就刮干净了,铁片刮在骨头上,发出刺耳的咯吱声。无法言喻的痛楚,将我淹没。我嘶声怒吼着:“住手!住手!我受不住了,住手!……”

“停!”杜周喊一声。

我**着吐出几口鲜血。

“说!弓高侯府是不是你的同谋?”杜周厉声问。

我指骨尽碎,只能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一下一下缓慢地向后移动:“不要再折磨我了……不要再折磨我了……”

“说吧,说了就放过你。”

“好,好……我说……我说……”我身体往后退着,趁他们不备,一头往铁架子上撞去。

一个差役眼疾手快地按住我:“妈的,想死!”

另一个差役在我腰上踢了一脚:“你死了,我们全都要跟着获罪!心眼这么坏,看我怎么整你!”

他拿起一把盐巴,揉进我肋骨上的伤处。

我浑身猛然一震,厉声惨叫。

“说!弓高侯府是不是你的同谋!”杜周揪起我的衣领。

“皇上……皇上救我……皇上……”我已经神志不清,嘴里胡乱喃喃着,一头栽倒下去。

杜周丢下我,站起身:“泼醒了,继续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