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言明

“陛下有疑问,但可直说,臣下定然竭力答复。”

司马遹轻轻点头,说道:“你说这天下,有多少户百姓?”

多少户?

王生愣了一下,但还是马上说道:“太康元年全国有245万户及16163860人,太康三年则有377万户约24768900人,如今没有计算,并不知道有多少人,但天下咸平几十年,以臣下估计,应该有四五百万户了。”

司马遹轻轻点头。

“这是中书省与我的名册,言之天下有四百万户,三千万百姓。”

王生愣了一下,不知道司马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陛下的意思是?”

司马遹冷哼一声,说道:“天下何止五百万户?这十几年过来,最少也有五百万户,现在这些官员说只有四百万户,绝对是有猫腻于其中的。”

朝廷的赋税,都是从百姓上面征得的,百姓多,朝廷的赋税自然就多,百姓少,朝廷的赋税自然就少。

皇帝之所以如此敏感,与少府的收入有关系了。

少府,是为皇室管理私财和生活事务的职能机构。

其职掌主要分两方面:其一负责征课山海池泽之税和收藏地方贡献,以备宫廷之用;其二负责宫廷所有衣食起居、游猎玩好等需要的供给和服务。

少府机构庞大,属官众多,超过掌理国家财政事务的机构和人员们实际需要。

说得简单一点,少府就是皇帝的私人金库。

而国库,一般皇帝是动不了的,他能随意支配的财富,就是少府里面的钱。

西汉时诸侯王也设置有少府,郡守亦设有少府。

东汉仍为九卿之一,掌宫中御衣、宝货、珍膳等,魏晋沿置。

少府的主要税收来源为:少府所掌园池苑囿、山地荒野出假后的假税,私营工、商营业税,关卡税,7- 14岁儿童所交纳口赋的20钱等。

其财政开支为:天子及宫廷费用、天子祭祀及赏赐费用等。

人多了,少府的收支就多了,反之亦然。

“陛下的意思是,中书省的人谎报了天下户数?”

“不是谎报,而是天下世家合起伙来欺骗朕。”

司马遹哼冷哼了一声。

他能发现这个问题,还是被王生启发的。

王生之前说世家中有许多私军的时候。

当时他心中是十分诧异的,心想着世家手下居然有如此多的士卒,简直闻所未闻。

因为此事,皇帝便派人去了解更多。

其中是将平原华氏完完整整的研究了一遍。

这也是为何司马遹重用华恒的原因,就是为了方便研究平原华氏。

结果这不研究还好,一研究,他便是发现一个平原华氏,便是有族人千余人,其中奴仆更是万余人,而平原华氏只需要叫百余户的赋税。

万余人,只交了千余人还不到的赋税?

按照这么说,这天下,只怕有上千万户了。

看着世家直接在自己的碗里抢东西吃,司马遹心中不爽,那就是很正常的事情了。

王生听了司马遹说了两句话,便马上明白皇帝的意思了。

“部曲、佃客、奴婢、兵户、匠户、乐户、内迁外族等等人群大多未纳入户口统计,臣下认为。永康元年实际人口达3500万人,六百万户不止。”

世家当然是会私藏人口的。

这也是世家发家的原因。

手下打工的人很多,但交税的却很少。

如果把世家看做是企业的话,那就是企业产生了一百块的利益,按照规定,需要交五十块钱的税,但因为私藏了人口,平摊下来,可能产生一百块的利益,只需要交十块钱的税。

而这原本应该给朝廷的四十块钱,就落到世家手上了。

西晋是典型的大政府,人数众多的同时,管理天下也是需要成本的。

更不用说这几年打了几场仗。

这可不仅仅是粮食够了就能打的。

打仗,就是在烧钱。

皇帝缺钱了。

“天下最少都有六百万户,只是这些户数在世家手上,广元侯你可有办法让这些人交税?”

这才是司马遹叫王生出来的原因,缺钱。

“办法或许有之,只是很难。”

从世家嘴里抢东西吃,哪里有简单的?

在这里,王生便不由的想起秦汉时为何视赘婿与罪犯、商贾同类,列入“七科谪”加以严惩。

除了在古代的父系氏族社会,天子娶十二女、诸侯娶九女、达官贵人一妻多妾,被看作是理所当然,男人凌驾于女人之上,是家庭的主心骨,被看作是天经地义,而男子“嫁”到女方家为赘婿,阴阳颠倒,受女方驾驭,是极其低贱的,为世人所不齿这些原因之外。

秦汉乃至魏晋都禁制赘婿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税收。

打个比方。

张三有三个女儿,李四有三个儿子。

按照律法来说,李四的这三个儿子,娶妻之后都是要立户的,也就是独立出去。

如果李四的三个儿子都到张三家里做了赘婿,那原本应该有的三个户头,就全没了。

李四的三个儿子,都与张三算一个户口。

也就是说,不用交税。

孟姜女哭长城,他夫君就是赘婿,所以被发配去修长城了。

赘婿在这个时代,就相当于漏税的行为,律法自然不容忍。

世家现在的情况,也大致相同。

部曲,奴仆,佃户,都归在主人家,他们向主人家交税即可,不用向朝廷交税。

而主人交的税,又不包括这些奴仆的。

一来二往之下,这些奴仆佃户便成了黑户了。

一听到王生说有办法,司马遹马上就精神起来了。

这皇宫年久失修,尤其是太极殿,原本是司马衷居住的地方,但司马衷是个傻子,对太极殿虽然有维护,但也仅仅是维护而已。

远没有原来长秋宫的那般奢华。

司马遹想要大修皇宫,再修缮洛阳郊外的行宫。

他今年可打算去邙山田猎,因此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他将自己的想法与少府一说,后者给皇帝算了一笔账。

这笔账很长,很臭,司马遹听了一个时辰都没听完。

但这又长又臭的账,却是给他传递了一个十分明显的信号。

没钱。

皇帝也有缺钱的时候。

这也是司马遹始料未及的事情。

所以他要搞钱。

当然,卖官鬻爵这种事情,他是不会做的。

汉之桓帝灵帝的教训在先,司马遹不可能自己给自己挖坑。

税收源头都在户头上,在人口上,司马遹花费了不少的心力于其中,就是要将世家从他手上抢的钱给抢回来。

试想若是天下多了两百万户,少府岂会缺钱?

朝廷岂会缺钱?

有了钱之后,对付宗王岂不简单了许多?

“爱卿有主意,可细细道来。”

皇帝要做的,就是人口普查。

但在这个时代做人口普查,并不容易。

首先一点,这就是触及到了世家的利益。

世家肯定不会将自己原来就有的好处送给皇帝。

人是一个很实际的动物。

俗话说得好,断人财路,无异于杀人父母。

而司马遹要做的事情,无疑是要将世家的父母全杀了。

岂会容易?

王生斟酌了一下,还是把方法说出来了。

“陛下要用软的,还是硬的?”

软的?

硬的?

司马遹愣了一下,问道:“何谓软,何谓硬?”

王生也不卖关子了,直接说道:“软的时间需要长一些,陛下掌盐铁,只需要看一郡之地一月或者一年用盐铁的数量,便可知道一郡大体上有多少人,届时陛下在那郡县中报出人数,让世家自己定夺,谓之软。”

盐是必需品,每个人都要用的。

这个方法可以粗略的解决地方的人口问题。

但是...

世家也要配合。

也就是说,最后的人数,可能也是不确定的。

之所以说软,是因为皇帝可以少报一些人数,世家也更容易接受一些。

司马遹只是微微思索一番,接着问道:“软的方法是如此,何谓硬?”

“若陛下用硬,臣下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大索貌阅,第二种是输籍定样。”

“何为大索貌阅,又何为输籍定样。”

这两个名字一出来,司马遹就觉得十分正式了,整个人也不禁认真起来了。

“所谓大索貌阅,便是阅其貌以验老小之实。即检阅人口的形貌,查核有无低报年龄及伪报老病的种种情况。并规定户口不实者,里正流配远方;大功(堂兄弟)以下,皆令另立户籍,以防隐匿。”

缓了一口气,王生再说道:“为了让陛下派遣的官吏认真做事,也让百姓乐于举报,规定户口有一个不实者,官司解职;凡检举得一壮丁者,令被纠之家代输赋役。”

“好办法。”

司马遹只是一想,眼睛就亮起来了。

“用了这个办法之后,我看这世家,也隐瞒不了人口。”

司马遹笑着看向王生,在他眼中,面前的这位男人,又给他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所谓之输籍定样,又是如何的?”

王生接着说道:“人间课输,虽有定分,年常征纳,除注恒多,长吏肆情(营私舞弊),文帐出没,复无定籍,难以推校。是故若陛下规定每年正月五日县令派人出查,令百姓五百家或三百家为一团,根据定样标准划分户等上下,重新规定征岁差役与应纳税额,写成定簿。利用这一手段,搜括隐藏户口,以防止人民逃税或抑制士族、豪强占有百姓人口,从而增加朝廷收入,加强陛下权威。”

说到此处,王生再说了一句,道:“原本军籍之人,凡是军人,可悉属州县,垦田籍帐,一与民同。陛下心忧粮草问题,为何不设屯田将军,分统诸州军队,总隶属于陛下。军籍及其家属在州县落籍,平时从事生产,实行“寓兵于农”,减轻国家军费开支,且可收郡兵于陛下手中,可谓之一举两得。”

如果说前面的大索貌阅让司马遹眼前一亮的话,王生的这个输籍定样,就让司马遹心中一震了。

他知道,若是采取这种方法的话,他心心系系的粮草问题便不复存在了。

反而那些士卒屯田,还能给朝廷带来收入。

当真是好办法啊!

“爱卿所言之,皆是治国良方,可之前为何说难呢?”

王生苦笑一声,话也是马上说出来了。

“臣下之所以说难,并非是没有道理的。”

“不管是输籍定样,还是大索貌阅,都是需要许多官吏去做的,然而这些官吏,大多又为世家之子,世家之子如何会为陛下断自家的财路?”

绕来绕去,最后还是绕到了手下无人可用的局面来了。

司马遹脸上的笑意果然消失了。

“只是之前爱卿也考校过了,寒门之中,并无可用之人,这世家高门的人不可用,那朕该用谁?”

这就是一个死圈了。

隋文帝能用大索貌阅与输籍定样,是因为经历了南北朝之后,世家的力量已经是逐渐衰弱了。

而在这个时候,在西晋,世家却是青年,正向着壮年发展,要在这个时候与世家掰手腕,便是作为皇帝,司马遹自己也是得斟酌斟酌的。

“或许可以靠易地治理,或者可以用此法,输籍多者,可免赋税。”

也就是说,干得好的那些人,你家的奴仆便免费给你打工,不需要独立出户口来交税。

司马遹眼睛微亮,轻轻点头。

“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说实话,这个办法却不怎样。

首先世家之间,大多是有交情的。

皇帝根本没有给世家好处,反而是挖世家的墙角。

即便是许了这些东西,但若是世家联合起来了,便是输籍定样,亦或者大索貌阅,恐怕都是失去作用了。

人才,还是决定一切啊!

“如此的话,朕便明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恐怕现在中书监与尚书令都在等着爱卿,去罢。”

“诺。”

王生起身,对着司马遹行了一礼,

在退出宫殿之前,王生还是开口说话了。

“陛下,与世家争利,势必会与世家有所冲突,陛下可要三思后行。”

说完这句话,王生才退出宫殿了。

方法他是说出来了,而且是经历过考验的方法。

至于皇帝会如何做,就不是他能考虑的了。

毕竟他手下的事情,也是一点都不少的。

不过从皇帝的这一问便知道,现在的皇帝,终于知道自己是一个皇帝了。

知道享受,也知道要开始管管自己的国家,而非是一直盯着自己手上的权力。

虽然此时皇帝的做法,与之前的,并没有什么两样。

有一说一。

王生其实是不赞同皇帝与世家撕破脸的。

毕竟宗王的事情没解决,再搞世家。

单线作战皇帝便显得有些颓势,双线作战,恐怕是没有任何胜势的。

当然,这可能是王生自己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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