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身材健壮,容貌也好,按照时下人们的审美观来看,他年轻时必定是一个美男子。
陈珏打量董仲舒的工夫,董仲舒自己也有些纳闷。
自数年前闯荡长安以来,董仲舒一头乌发已渐渐变得发白,随岁月一起增长的是他对毕生所学《公羊春秋》的见解,做了这么多年的博士,董仲舒自己的打算是独立一家之言,有朝一日时机成熟便可震动天下,但这位素来与他没有什么往来的陈家公子为何亲自举荐了他,董仲舒却非要弄明白不可。
陈珏方才那句话其实是故意为之,董仲舒的大名如雷贯耳,他虽然常在刘彻身边,与朝臣接触得不多,然而在众多博士中并不起眼的董仲舒他却是早早就记住。
“天禄阁校书,乃士林事,下官由此荣幸全因陈校书青睐,今日不得不谢。”董仲舒说着,不顾附近诸人异样的目光,毫不犹豫地躬了躬身。
陈校书,是陈珏新近才多了的一个称呼,陈珏笑着拦住董仲舒弯腰之势,道:“董博士高才,我早就听人说过,校书正需董博士这样的饱览群书之士,这个谢字不要再提。”
董仲舒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只觉自己对着这半大少年谦虚几句也不对,于是道:“下官必当竭尽所能。”
“那就好。”陈珏笑道,转而道:“我曾听说董博士胸怀大志,这次天禄阁上下人等奉旨校书,董博士不妨多与他人切磋共进,总好过闭门造车。”
董仲舒暗自皱了皱眉,心道这陈子瑜怎会关心他的事,随后想起士人间隐约的传言,难道陈珏真是奉太皇太后窦氏之命。想方设法把他们这些本就不受重视的儒生关在一起不成?
不等董仲舒想好如何回话,天禄阁门口处已响起一阵喧闹之声,魏其侯窦婴和蓼侯孔臧一前一后地走进来,不时与相识的士人们说几句话。
陈珏见了,对董仲舒点头告辞,随后快步上前躬了躬身。以弟子之礼见过窦婴和孔臧。
这却是三人事先便商量好的,天禄阁校书是万世大事,诸人无有贵贱之别,只有学问高低之分,但凡有人觉得校书过程中有谬误之处,皆可以直言,而不必忌惮主管者的身份如何。
此时众人已经全部到齐。窦婴双手稍稍一按,示意众人安静,随后朗声说了几句陈珏意料之中的鼓励之言。
孔臧是孔子后人,又是大汉列侯,身份亦颇为贵重,他跟在窦婴之后也讲了几句,神色间甚是激动。从仓颉造字地传说讲到秦皇焚书。等到他语毕,天禄阁中之人尽是跃跃欲试。
窦婴听得连连点头,等到孔臧站回他身边。两人相视一笑,窦婴的目光落在陈珏身上,示意陈珏也该说些什么。
陈珏淡淡一笑,望向黑压压的人群中,一眼便看见数个须发已白的老者,他一介少年人,若是学窦婴和孔臧那样说话未免过了些。
“天禄阁校书,是陛下所重。太皇太后所允。诸位博学长者在前,陈珏不敢妄自尊大。只求长些见识。”陈珏徐徐道。
陈珏少有才名,又不像有些列侯子弟那样劣迹斑斑,如今他自己坦言虽受天子信重,却不会来胡乱搅合,一通话说下来,原本对这个世家公子还有些心结的人面色顿时和缓了不少。
孔臧赞赏地看了陈珏一眼,这时陈珏侧了侧身,低声问道:“可是现在么?”
孔臧看了看窦婴,窦婴颔首道:“可以了。”
陈珏笑了笑,重又面向众人,扬声道:“诸位请随我来。”
绑中众人面面相觑,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解,人群中的孔安国疑惑地看向从兄孔臧,却只见他略显清瘦地背影。
等到众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天禄阁外,不约而同地被阁外广场上缓缓行来的天子御辇吸引了注意力,这些饱学之士顿时觉得天子如此看重校书之事,对自己等人果真恩宠深厚,却没有人注意到一侧绸布所盖的一块大石。
虽说这些人大都清正,还不至于阿谀奉承歌功颂德,但在场之人的心中或多或少都多了几分感慨:少年天子,圣明恐怕不下文景二帝当年。
不多时,刘彻的御辇停在天禄阁前,窦婴一人在前,孔臧和陈珏分立他左右,三人一起率众拜道:“臣等恭迎陛下。”
刘彻下了御辇,年轻英俊的面上满是笑意,道:“平身。”
陈珏等人依言起身,他看了看刘彻的神情,只见刘彻嘴角微弯,目光炯炯,便知道他今日是真地颇为喜悦。
刘彻的目光在广场上众人中巡视了一圈,他停在陈珏面上片刻,陈珏报以一个微笑,刘彻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又將目光移开,笑着对一个年约花甲的老人道:“公孙博士一向可好?”
那老人正是与董仲舒同治《公羊春秋》的公孙弘,董仲舒暗自皱了皱眉,公孙弘却有些受宠若惊,重又拜倒道:“启禀陛下,臣一切都好。”
刘彻点点头,随意同他说了几句话,转而对另一位老人道:“枚公有《七发》传世,朕亦时常品读,校书之事,有劳枚公。”
枚公亦是神色激动,微颤着道:“陛下盛赞。”
这个枚公陈珏也认识,正是曾在梁孝王国中的枚乘,他和申培公一样,都是被刘彻以安车蒲轮的待遇接进长安来。
枚乘之后,刘彻又问过了申培公、庄忌、孔安国、司马相如等几人,稍后刘彻看在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身上,却怎么也记不起他是谁。
陈珏看了那人一眼,不得不承认世上果真有所谓路人地长相,让人过目便忘,他对微微皱着眉地刘彻做了几个口形,刘彻看了看。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
“邹郎中当年一封《上吴王书》,先皇亦甚是赞赏。”刘彻笑着说道。
邹阳曾游历至吴国,七国之乱时他曾上书吴王刘濞不要造反,反而因此下狱,人群中的董仲舒心中一动,望向刘彻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热切。
陈珏抬眼时正好看见董仲舒这副姿态。他面上露出一个淡淡地笑意,侧头对身边还在因为天子垂询而激动的孔安国道:“校书人中有不少人治你家祖上所传地春秋。”
孔安国抬头看见董仲舒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低声对陈珏道:“这人学问上太过霸道,又听不进人言,有时固执己见了些,不过他与方才那位公孙弘倒是极不对路。”
陈珏微微一笑。董仲舒和公孙弘学的都是《公羊春秋》,两人本身也是个中翘楚,真的能相交莫逆才是怪事。
司马相如生性散漫,并不怎么喜欢孔安国那种过于严谨的性格,他將陈珏和孔安国的动作看在眼中,他亦是受陈珏推荐,心中不由有些不快。
又过了一阵子。刘彻依次问候了不少人。还把两个老儒和年事已高地黄生感动得热泪盈眶,刘彻这才意得志满地对陈珏道:“子瑜,你去揭幕。”
陈珏应了一声。随后行至一边地绸布大石前,在刘彻的子下猛地掀开绸布,亮出其下刻了数行字地石碑,转身清声道:“陛下,校书碑在此。”
人群中视力好些的马上朝那石碑看去,不多时便在上面发现自己的名字,窦婴朗声道:“陛下有命,凡参与校书之人皆可在此留名。此碑立于天禄阁前。万世不移。”
石碑上的名字按照陈珏地建议,为避免众人争执而按照笔画数的多少排列。公孙弘几乎马上便望见自己的名字被刻在石碑上,他匍匐在地道:“陛下圣明。”
从公孙弘开始,广场上又黑压压地跪了一片,跟着跪下的陈珏也有些无奈,在心中暗自诅咒了一下封建制度。
等到士人拜帝结束,刘彻乘着御辇离开,临走前还对陈珏使了个眼色,陈珏看着这边孔臧已经着手安排各项事务,便快步跟上。
转过一个角,刘彻吩咐停下御辇,跳下来和陈珏一起走出一小段路,未央宫门已近在眼前,他兴奋地转身对陈珏道:“子瑜,天禄阁这边朕就交给你了。”
陈珏躬了躬身,知道刘彻正在兴头上,笑道:“臣谨遵陛下命。”
刘彻点了点头,正色道:“朕知道你一人忙着两边的事,定会有些辛苦,但眼下正是朕用人之际,你还是能者多劳,將来朕定不负你。”
陈珏道:“臣是汉臣,怎么会因辛劳而退缩。”说着,陈珏看了笑吟吟的刘彻一眼,心道只要你不负陈家,我也不会负你。
刘彻笑了笑,又与刘彻闲聊了几句阿娇和刘的事,末了道:“子瑜,淳于缇萦地那位弟子果真有些才学,阿地体质确实好得多了。”
陈珏听了也有些欣慰,道:“如此便好。”远谈不上难度,每日里只是有专人將简牍上的文字誊抄出来,众博士校对错字,陈珏倒也不急,只是着人看着董仲舒等几人地动静。
不知不觉两月过去,这日陈珏正与孔安国说着话,忽有人传信道:“四公子,大长公主要您无论如何都得回府一趟。”
孔安国面露不解,陈珏摇头笑了笑,心知多半同他与芷晴的婚事有关。
陈珏交代了一下手头的事情,就要从命离开的时候忽地觉得天色一暗,陈珏停下步子,这种陌生中有几分熟悉的情形,不是日食是什么?
建元元年,七月乙巳,日有食之,天子免丞相刘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