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陵,究竟何时能修完?
刘彻闻言不由地一怔,手中的马缰不由地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直到那匹骏马突兀地打了个响鼻,刘彻才猛地回过神来。
陈珏望了望刘彻,面上不动声色,刘彻的脸色急剧地变换了几次,冷笑道:“你这妇人太愚,想欺诈也不找个好些的理由,更卒每月一替,茂陵修多久跟你那夫婿有什么想干?”
刘彻说到这里,心气平和了许多,他瞪了那无知妇人一眼,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大汉的徭役制度除需按年计的正卒※卒之类的兵役外,大都属于更役,你那丈夫一月便可服满更役回来,今日做出这副茂陵修不成他丈夫便回不来的样子还不为了讹诈?
陈珏一听便知道要坏,果然,那妇人勃然大怒,猛地將方才扔到地上的竹筐踢到一边,道:“看不出你这公子还知道些律法,既然这样,你怎么不知道什么叫代役?”
刘彻处理政事还算勤快,当即道:“代役那是百姓不愿或者不能服役的权宜之计,我怎么不知道?”刘彻却是心下动了气,竟然挥手制止了就要替他发作的杨得意,同面前这个“强词夺理”的妇人计较起来。
那妇人冷声道:“不愿去服役的人多了,他们不去,我夫就不得不在外多待无数日子!”
刘彻皱了皱眉才要说话,陈珏轻轻拉了他一下,低声道:“陛下忘记了。民间百姓使钱买爵者甚多,许多百姓早早就不必服更役。更卒们人少了,需要民夫的工程却不减反增,这妇人之夫连续代役不是不可能的事。”
刘彻半信半疑地看了陈珏一眼。随后恍然地一拍腿:汉制爵位二十等,其中第四等名叫“不更”,这“不更”地爵位便与更役有关。天子时有赐民爵的仁慈之举。百姓中哪有天生喜欢去服役的,因而多有肯花钱买爵位或雇人替自己服更役的人。久而久之,许多繁重地徭役落在买不起爵位的穷人身上就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
想起自己登基以来建茂陵、修上林,若不是陈珏一家献上了如今地长门宫,恐怕在未央宫和顾成庙之间刘彻也会建起一座宫殿,刘彻心中忽地敲响了警钟,文景二帝皆是奉行轻徭薄俺,他如今算是什么?
陈珏见刘彻的脸色忽晴忽暗,嘴角抿得紧紧。知道他是將自己方才地话听进去了,于是轻轻吁出一口气,温声对那妇人道:“不管你怎么想,我们的赔偿你还是要收,至少家中多些钱财,说不定你的夫君也会早日归来。”
陈珏说着,示意杨得意送到那妇人手中叮叮当当的一些半两钱,那妇人神色复杂地接过那些钱,原本还犹豫的神色在她指尖碰上半两钱的瞬间就变得决绝起来。
飞快地將那一把钱收好,那妇人没有看刘彻一眼便走匆匆地离开了。连方才落在地上的竹筐都忘了拿走:这可是世家子弟手中才有的、重四铢左右地好钱啊。
等到陈珏再回头望向刘彻,刘彻忽地失了打猎的兴趣,随手把手中的弓丢给杨得意,刘彻便一跃上马,不顾杨得意口中的轻呼声,决然地狠狠扬鞭拍马,直直地从田地中冲过去。
“什么人在作死?”灰头土脸的农夫问道。
“堂邑侯世子陈须。”刘彻没好气地道。
“陛下啊…”杨得意阻止不及,失口喊出了一声陛下。脚底下一个踉跄还摔了个狗啃泥。
陈珏心中气急。十来岁的年纪就是十来岁的年纪,刘彻这一心情不好。一马鞭子抽出去倒霉的是苦哈哈的庄稼人,马蹄子的狠厩庄稼能受得了地么?
“你在这边守着,派人顺着陛下离开的路线过去,但凡陛下践踏了人家的田地,你们便赔些钱财出去。”陈珏语速飞快,话音方落亦是单手抚上马身,身形一换便稳稳地坐在马上,策马朝刘彻离开的方向寻去。^^
杨得意揉了揉仿佛摔成四瓣的臀部,再抬头时发现陈珏的身影已经到了远方,成为他视野中的一个小黑点,人家表兄弟和姊夫小舅子凑一块去了,他这个宦官能做什么啊。
“陈侍中的话没听到是不是,还不去按他地话办?”杨得意直着脖子道。
今日地风大,且急。
一股又一股凉风不懂事地要往陈珏肚子里钻,陈珏只得微微抿上了嘴,双眼在一马平川的原野上寻找着刘彻地身影。
朝东北方向行了一阵,陈珏看见小溪附近那匹马的速度已经明显地慢下来,心中松了一口气,径自缓缓打马向前,直至刘彻身前不远处才动作流畅地下了马。
“烂摊子。”刘彻沉着脸开口道,“人人都说皇祖和父皇仁爱百姓,各郡各国仓秉丰足,他们给我留下了一片大好的山河。”
陈珏想起文景之治,才要开口的时候又一次被刘彻打断。
“然而谁知道这其实是个烂摊子?不只外患,多少难事都摆在朕的面前?”说着,刘彻愤恨地踢了田边的青石一脚。
“子瑜,你听朕从头来跟你算。”刘彻喘着粗气道,鼻翼抽动个不停:“轻徭薄俺,仁爱百姓朕已经尽力做到了,然而谁跟朕说说修养了这么多年后该怎么做?”
“这是其一。”刘彻忽地一笑,道:“武库兵器堆积,南北军战力参差,边军却始终是破落不堪的样子,朕虎符节杖一传·利的捷报便会朝发夕至那样的好事不过是做梦罢了。”
“秦时百家争鸣,诸国国君诸子之学,最后却是用了韩公子非地学说。秦皇焚书一事,直到现在还仍然不被一些上了年纪的贤人们所认同。”刘彻松开了马缰,在这处溪畔走来走去,继续道:“你跟朕说过。是天子选择一家之学而不是学者掣肘天子,然而时下的人心太无序了,韩信几叛仍是英雄。游侠肆意杀人却为百姓尊敬…朕需要朕的子民个个知礼懂节。”
刘彻深吸了一口气,道:“朕要大汉地百姓们个个在外虏入侵时像冯敬一般宁死不屈。要中行说那样投靠匈奴的奸人遭受万世唾骂鄙夷,朕要所有的贤才都以效力于大汉天子为荣…伦理纲常,这都是朕需要地东西。”
“这些大事姑且不提,单就今日那妇人所说,这事看似微小,实则能以小见大。”刘彻握紧了拳头,目光直视虚空之中某处,专注地道:“汉初以来。几代先皇与民休养生息,允许卖官捐爵的法令发展到今日,还有多少人愿意去花钱买爵呢?”
刘彻说到这里,伸手抓向陈珏地胳膊,看向陈珏一字一字道:“子瑜,你告诉朕,先皇当日行此良政,究竟为何演变到这种境地?”陈珏静静地看着刘彻,刘彻也定定地看着他,沉吟了一下。陈珏徐徐道:“一是诸侯王,诸侯王连城数十横行无忌,民间百姓只知诸王不知天子;二是列侯豪强,人民不堪受苦,纷纷躲入豪强巨富者羽翼之下,宁可交租于主人家亦不肯纳于朝廷;三是朝官施行不力,卖官卖爵时无所限制,久而久之田间耕作的老农身上亦有爵位。这二十等爵的下几等。根本已经于前秦时不同,早就不值钱了。”
刘彻先是为陈珏今日出奇的大胆直接一怔。随后扯开嗓子大声喜道:“不错,你说的都不错。”
陈珏笑笑,还是迟疑了一下才道:“第四,因为陛下。”
刘彻面上的欢快之色一凝,旋即吐出两个字道:“你说。”
陈珏躬了躬身,道:“臣以为陛下征调民夫过甚,如若陛下是胸无大志的守成之君也好,然而陛下既然有远驱匈奴人于漠北的志向,打仗打财,陛下果真能保证再不加赋、不立名目增加杂役么?”
刘彻地手从陈珏的臂上松开,微微后退了一步,道:“朕当然…”刘彻说到这里一顿,他忽地发现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哪一样都要钱。
陈珏没有听见刘彻的怒吼,心中稍安,又加火道:“臣今日斗胆一谏,自建元元年始,上林苑千重宫阙平地起,民力物力便源源不断地填进这个无底洞…”
“没有上林苑,你这个羽林中郎將到哪里去做?”刘彻打断陈珏道,他的眉毛跳了跳,道:“不要忘了羽林军实际上是上林宫卫。”
陈珏点了点头,道:“陛下深恩,臣铭记于心,然而上林苑如今已经够大了。”抬眼望向刘彻,陈珏道:“臣听说陛下遣人寻访奇珍异兽、神花仙草充实上林苑,于镐池边开昆仑池之外,又要开凿新池?”
刘彻道:“是又如何?”
陈珏微微低了头,收整了面上的怒色才抬头道:“陛下是英明之君,胸怀天下,臣不说將来只提眼前,修路便利辎重运输和军队行军、建学堂教授休整后的《鸿烈》、鼓励商人与匈奴人的关市交易,扶持天工府研究器械,哪一件不需要人力和物力?”
陈珏声音和语速仍旧不变,又道:“今日国库丰足,他日开战之时就再难说,陛下何必急着修上林苑?”
“你…”刘彻怒视着陈珏,嘴角不断抽动,无论是夺位风波还是淮南王之变,陈珏都是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这一边,他哪料到陈珏也有这样嘴上不留情的时候。
周遭无人可使唤,刘彻怒气涨到最高时猛地扬起手,陈珏则正好在这个时候恳切地望着他,双眼清明诚挚。
刘彻心中憋闷,想起自幼一起读书习武的情分,终于还是放下手,一边安慰自己窦婴、汲黯他们平时说话比陈珏难听多了,一边道:“你学那帮老头子说话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