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的时间,左彣领上山了七十八人,这些人老弱妇孺皆有,但青壮年占了大数,都是有家有户却丧失了土地的流民,为了口饭吃自愿依附徐佑,成为明玉山的佃户。
之所以招佃户,是因为周边二百多顷的土地需要耕种,且人丁兴旺,才有家族。徐佑想要重振徐氏,就要想尽办法逐渐的扩充人口,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
里面有个老者叫周彭,五十出头,识几个字,明达事理,在流民里比较有威望,徐佑让他作了佃户们的头头,并且言明租税只收三成。
按照楚国的法令,凡佃户耕种主人的土地,所有收成须交纳五成,也就是一半,负担不可谓不重。徐佑只收三成,那可是百年罕见的大善,立刻让这群飘零无依的可怜人跪地死命的磕头,庄稼人朴实,受点滴恩惠,恨不得涌泉报之。
徐佑手下,无论履霜冬至,还是左彣何濡,几乎都没怎么侍候过土地,对农事不算精通,有了周彭这个一辈子扎根土地的老庄稼汉帮忙,如何分配土地耕种就容易了许多。
冬至起先还不放心,全程监督,跟了三四天,回来向徐佑报告说尽可放心,周彭恨不得白天黑夜住到地里,凡事安排的井井有条,处事公平公正,用来管理佃户们,是个不错的选择。
明玉山周边水系众多,土地向来肥沃,精耕细作的良田几乎占了多半,只要不是瞎胡闹,粮食果蔬的产出绝不是问题。
不再操心农事,徐佑带着左彣和清明简单的化了妆,每日游街串巷,察看钱塘的局势。萧纯终于开始针对流民采取措施,却是动用武力,将城内非钱塘户籍的流民驱赶出去,城外只准逗留三日,每日一碗稀粥,三日后若不离开,则断粮断炊,彻底不予接济。
用萧纯的话说,朝廷只给了他牧守一县的职权,也只拨了供给钱塘一县的粮米,养不活那么多人,也管不得太多人的死活。可由于白贼当初挟持了太多其他郡县的百姓到钱塘来生活,现在赶他们走,原来的住处早被毁了,或者家当积蓄也都从老家带来了钱塘,回去就算不饿死在路上,也要备受各种欺凌。
有人不想走,自然有人愿意走,落叶归根,是很多人根深蒂固的念头,对这些愿意走的人,萧纯给每人发了一斤干粮,路近的凑活着还能顶住,路远的只能死活各安天命。一时不愿走的,愿意走的,大家都不满意,城内城外,纷纷扰扰,吵闹个不休,甚至有流民开始私下联合,所谋为何,不言而喻。
徐佑再次拜见萧纯,欲提点解决当前困局的建议,可萧纯顾左右而言他,只拉着徐佑谈诗论文,一牵扯政务,立刻脸色不豫,岔开话题。
对一县百姓而言,不怕父母官没有经验,只要纳谏如流,肯听从别人的意见,至少不会让局势更加恶化。最怕的就是萧纯这种,出身门阀,不谙世事,却自视甚高,又刚愎自用,长此以往,说不定钱塘会再次生乱。
无奈之下,徐佑派了清明去装神弄鬼,将那几个意图联合闹事的人吓的屁滚尿流,他们做了亏心事,以为惹怒了鬼神,顿时老实了许多,短时间内估计不敢再有异动。
只是这样治标不治本,正没奈何时,消失已久的杜三省突然登明玉山拜访。徐佑乍见故人,心中高兴,备了酒宴招待,道:“县尉这些时日去了哪里?我还以为……”
杜三省苍老了许多,头上可以窥见白发,说起经历,涕泪齐流,道:“那夜白贼攻入钱塘,我知道大势已去,安排家眷先行离城,然后到县衙劝陆明府赶紧撤退。不成想,明府他……他不信白贼势大,又难舍衙内的数百万家财,非要我召集衙卒,将那些攻城的贼寇剿灭……我苦劝不听,只好仓皇逃难。后来听说陆明府被被白贼枭首示众,死态凄惨,哎,都怪我,当初要是硬把他拉走就好了!”
陆会的死,徐佑没有任何的同情,这样贪得无厌的硕鼠,死则死矣,于国于民都无害处。
心里这样想,口里却不能这样说,徐佑宽慰道:“县尉节哀,陆明府为国捐躯,朝廷褒之以忠义,算是死得其所。”
“是啊,好歹身后美名,倒也不负平生。”杜三省何等的老油条,对陆会又没什么好感,哪里犯得上为他的死哭哭啼啼,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徐佑看。见徐佑不为所动,立刻擦干了眼泪,换了个话题,道:“逃出钱塘后,我没有在扬州停留,而是乘船去了江州。那有个我的远房侄子,靠着他收留遮掩,才度过了这两年的蹉跎时光。好不容易等到朝廷大赦天下,我日夜想着钱塘的人和物,寝不安眠,食不知味,所以不惧路途遥远,带着家人又回来了。听人说郎君现住在明玉山,念及古人,心切难耐,于是不告登门,厚颜造访,万望恕罪!”
所以说家有老油条,如有一宝,杜三省这种混迹在社会底层的官吏,没有大的智慧和见识,也没有大的野心和yuwang,但他们最擅长见风使舵,灵敏的嗅觉可以侦知任何风吹草动,从而及早的规避风险,保证自身的安全。
所以这一场风波,钱塘死伤无算,连陆会詹泓等人都丢了性命,杜三省却能毫发无损,这是本事,也是命!
“回来就好,咱们这群故友遭难的不少,看到你活着,我心甚慰!”
杜三省老脸微红,道:“我弃官逃命,心中深以为耻,要不是老母尚在,真的要以死报国……”
“危难关头,自然保命为上。况且敌强我弱,就算留下来,也不过白白送死,不是智者所为。”徐佑说的诚恳,道:“你当机立断,离开钱塘是对的,这一点,无需自责!”
听徐佑这番话,杜三省真是感激不尽,两人开怀畅饮,一番觥筹交错,徐佑问道:“县尉这次回来,可有什么打算?”
杜三省刚回钱塘,就迫不及待的上明玉山,叙旧是真,谋个出路也是真,闻言叹道:“还能有什么打算,侥幸被赦免了罪过,今后就瞧着日头等死罢了。”
徐佑笑道:“那怎么行?县尉正当壮年,这样虚以度日,岂不惭愧?”
“哎,我倒想做点事,可是……既不会做买卖,也不会其他的,平生所学,不过司法捕盗诸事……”
徐佑沉吟不语。
杜三省偷偷看了看他的脸色,道:“可我也知道,县尉肯定是做不得了,这不,想看看郎君门下有没有合适的活计……先说好,我不要例钱,有口饭吃就行,反正跟着郎君做事,我心里痛快!”
“那怎么使得?使不得!”徐佑故意吊他胃口,道:“据我所知,萧明府还没定下新任县尉的人选,我和他倒能说上话。”接着露出为难的样子,道:“只不过……”
“不过什么?”杜三省急急问道。
“不过这位萧明府不是好伺候的上司,你要还打算当县尉,心里可要做好受气的准备。”
杜三省松了口气,嘿嘿笑道:“我当什么事呢……郎君,你放心,多难伺候的主,我都不怕……”
“那好,你听我仔细说……”
又过了几日,徐佑拿着刚从吴县运过来的上好美酒去拜访萧纯,这次不提政务,只聊风月,越说越是投机。
等气氛浓郁到无话不谈的时候,徐佑装作不经意的惊叹道:“咦,这屋里陈设的器具都不错啊……弦丝雕花屏风榻,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香几,乌木边花梨心条案,海青石琴桌……明府好手段,区区几日就搞到这么多好东西!”
萧纯摇头笑道:“我最近忙碌半死,哪里有力气去搞这些玩意。本想着等处理好流民的事,再从金陵运些过来,可巧昨日本地的一位乡绅……姓什么来着,对,杜,这位杜郎君听闻本县的起居太过拮据,心中感动又不忍,于是送了这些器物做应急之用!”
“明府为了百姓废寝忘食,能得此回馈,足见民心项背,不会亏待真正做实事的好官!”
这个马屁拍的萧纯通体舒畅,哈哈大笑,又敬了徐佑两杯酒。徐佑抿了小口,突然道:“杜郎君……我怎么觉得有些熟悉,是不是叫杜三省?钱塘乡绅,急公好义的,莫过此君!”
“对,是叫杜三省,微之认得么?”
“何止认得,此人原是钱塘的县尉,后来白贼破城,他亲手杀了数人,无奈寡不敌众,只好无奈离开。这次朝廷大赦天下,免了他失职之罪,这才刚刚回来没多久。”
“原来如此。”
“要说这杜郎君,着实是个能干的吏才,当初在钱塘时,不管多棘手的事,交到他手上没有处置不妥当的,街坊父老全都服他……”
徐佑将杜三省夸成了一朵花,算是侧面给萧纯洗了洗脑,对杜三省不仅有了深刻的印象,而且潜意识里多了几分看重。杜三省立刻借着由头,时不时的登门向萧纯请安问好,他犹善揣摩上司的心思,三下五除二,将初出茅庐的萧纯奉承的不辨东西南北,又帮着出了点主意,将城内四处生事的游侠儿狠狠整治了一番,效果立竿见影,一来二去,竟得到了萧纯的信任,重新委任他为法曹掾,实际上行使的是县尉的权力,主抓治安捕盗之事。
同时,杜三省向萧纯进言,献“审产、赈济、调粟、养恤、除害、安辑、蠲缓、兴工筑、修水利、集流亡”十策,萧纯一一采纳,放手交给杜三省去办,不出旬月,钱塘面貌为之一新,人人称颂萧县令为“当世黄霸”,传到萧纯耳中,得意之余,对杜三省更加的倚为心腹。
其实杜三省哪里有这等的见识,只是徐佑猜透了萧纯的心思,他们两人不说平起平坐,至少在人格上是对等的,而且徐佑以幽夜逸光的美誉名动天下,萧纯的自尊心让他不愿意轻易接受徐佑的谏言,那样岂不显得自己矮了些许?
仅从这点看,萧纯的格局和心胸都差了顾允太远。
徐佑退而求其次,通过杜三省将谏言传达给萧纯,然后暗地里助杜三省一件件落实下去,终于解决了钱塘迫在眉睫的问题,总算可以舒口气,好好的谋划下将来。
也是在这时,徐佑接到从晋陵传来的消息,袁青杞得了不知名的怪病,于三日前,也就是十月十五日,下元节时,香消玉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