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尊号加身

是夜,徐佑宿在本无寺。

如果冬至没有睡着的话,他们现在应该得到消息,知道自己被竺道融扣在了寺里。明日辩诘,佛门各宗都要来人,人多就乱,清明或许会找机会溜进来。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大早,徐佑听着佛寺的钟声醒来,早有小沙弥准备好洗漱用具,刚净了手脸,竺无尘推门进来,双手合什,躬行大礼,道:“大毗婆沙!”

徐佑咳嗽了几声,脸色比昨夜更加苍白,道:“无尘法师,一别经年,可无恙否?”

竺无尘还是那么高大粗壮,不过面相比起当年柔和淡然了许多,他走过来扶住徐佑,声线也没那么的响如隆钟,道:“宗主让我看护大毗婆沙,”说着有几分担心,道:“你的伤势……”

徐佑勉强笑道:“无妨!”

“六天余孽,统统该死!”

看到徐佑眼眸里的痛苦,竺无尘杀机大盛,那个憨厚无暇、澄心明净的小比丘,终于被这丑陋尘世染成了另外的模样。

“竺法师,莫要动嗔怒。”徐佑温声道:“你修行有成,岂不知生死有命?我若因六天而死,自是前世因结今世果,何必计较?”

竺无尘在钱塘经历了生离死别,心境大起大落时受徐佑点化而顿悟,回金陵闭关苦修五年,终于晋升小宗师,浑身已是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可以算是当世顶尖人物之一,可此时再听徐佑说法,立刻乖乖束手静听,恭敬如初,道:“是!”

两人来到后院,院子里站着数百名僧众,都是跟随各宗宗主或名僧而来的弟子们,看到徐佑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显然认出他来了。

竺无尘如今在本无宗里的地位很高,连带着沙门里的地位也不低,看到有他陪在徐佑身边,满院白衣胜雪,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众人自动分开站到两侧,留出中间一条通道。竺无尘双手搀扶着徐佑,态度虔诚恭敬,分明是以师礼待之,更是引起无数人的好奇心,不少人偷偷抬头观望,目光里大多是不解和惊讶。

入了禅堂,里面坐着数十人,有老有少,有僧众,也有达官贵人,甚至还见到了角落里拉着薄薄的帷帐,里面隐约可见一个窈窕倩影,帷帐外站着两个侍女,曾在丹阳公主安玉秀身边见过。

原来这场辩诘,不仅涉及沙门,连皇室和门阀也来了不少。安玉秀今日来观战,可能和竺道融事先作了协议,不露面,不出声,可只要她的人在,对徐佑就是一种莫大的鼓励和支持。禅堂里的所有人无不齐刷刷的将目光投射到徐佑身上,竺道融坐在居中的蒲团上,笑着招呼徐佑坐到他的身边,另一边,则是竺无漏!

竺无漏失落钱塘,遭受都明玉残忍到可怖的折磨,从身体到心理都被摧残一空,几乎变成了废人,但是徐佑却能感觉到现在的他似乎又恢复了武功,并且精进了不少,虽然还没到小宗师的境界,可也差的不远了!

道门有通神道典,佛门自然也有无上秘法,这不足为怪,谁让人家有个位列大宗师的好师祖呢?徐佑只是恰到好处的在脸上表示出微微吃惊的神色,然后和竺无漏彼此微笑示意,艰难的跪地入座。

竺无尘则坐到了禅堂两侧靠中间的位置,他贵为小宗师,又是竺法言的嫡传弟子,说起来和竺无漏身份不差,可两者之间的待遇却天差地别。

但这并不是说竺道融麾下的小宗师已经多到烧火打杂的地步,而是佛门比起道门更重资历和传承,或者佛法经义上精研考据和推陈出新,对武学修为其实不算多么的重视。所以何濡在北魏十年,跟随北宗宗主昙谶始终未曾习武,昙谶也从不逼迫,理正在此。

徐佑暗自揣测,莫非竺道融有意培养竺无漏成为下一任的本无宗宗主?可这样说不过去,竺道融春秋鼎盛,双脚站在一品山门之内,十数年间应该没有性命之虞,现在就露出这样的心思,会不会拔苗助长,太早了点?

要知道佛门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六家七宗纠缠多年,龌龊事比道门只多不少,竺无漏无论辈分还是修行,绝不可能服众,现在急着推出来接受各方审视,说不好哪天就要栽个大跟头。

竺道融先介绍了徐佑,表示有意尊其为大毗婆沙,为公平起见,但凡有认为不妥者,自小沙弥至各宗主,皆可当面辩诘,若当面辩诘难不住他,不许事后故意找茬,若是被抓到,严惩不贷。

接着又给他介绍堂内诸人,六家七宗里其余六位宗主,几个当世名僧,不过没有昙千,不知是不给竺道融面子,还是人不在金陵。另外还有一些贵人和官员们,集中坐在禅堂西侧,衣着华丽,比起北侧南侧那满目的白衣要光鲜亮丽多了。

徐佑给面子的应付过去,倒有一人让他多看了几眼,那就是号称空谷白驹的庾法护。庾法护的名字,自重生以来,他真是听的耳朵都起了茧子,却没料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下碰面。

看着眼前这个风姿仪态都不逊色顾允的笑话大师,徐佑倒是颇有好感,人善谑不稀奇,稀奇的是善谑善的天下皆知,人人称颂,那可真不是一般的道行了。

幽默,无论在那个时代,都是引起别人好感的不二法门!

徐佑和善的点了点头,庾法护显然不知道为何徐佑对他的态度和别人截然不同,但也很洒脱的给予了积极的回应。

接下来并无多少闲话,早有人对徐佑一个外人受奉大毗婆沙的封号感到不满,立刻起身问难,唱了佛号,道:“敢问郎君,先旧格义,有是非么?”

徐佑反问道:“法师以为呢?”

“格义出自先达,洞入幽微,能究深隐,我等后辈只需分析逍遥,岂能妄议是非?”

徐佑摇头道:“法师此言差矣!”

那和尚微微一笑,眸子里隐约可以看到得意,道:“请郎君指点!”

徐佑怎么不明白他的险恶用心,当今之世,但凡能够流传的典籍,大都是佛门历代祖师呕心沥血翻译编著而成,再加上无数惊才绝艳之辈的阐述义理,归纳总结,方有了各宗各派,佛法昌隆。所以他上来就问徐佑,这些典籍是不是真理,然后自己站在了拥护派,徐佑要辩,自然只能站在反对派。可要反驳,驳的不是他,而是佛门历代祖师,那不是把禅堂里的所有人都得罪了?

这个坑挖的漫不经心,却杀人无形,为什么道门和佛门百年论衡,从来没有赢过,原因就在于此。佛门不论老少,都必修因明学,嘴皮上的工夫那是远胜道门,差距就像五道口职业技术学院和庞各庄大学之间,根本毫无可比性。

徐佑缓缓的道:“弘赞教理,宜令允惬,法鼓竞鸣,何先何后?法师困在井底,看不到江河之阔,佛法精义,更远比江河更加广袤。《阿含》盛行于汉,其时谁知《般若》?莫非解《般若经》之后来者,不如《阿含经》之所谓的先达?因般若而分六家七宗,莫非你觉得以竺宗主之能,尚不及解般若之先达吗?”

你想让我得罪僧众,我就让你得罪僧主。竺道融能够一统沙门,自然在佛经上造诣极深,必定也有发前人所未发之宏论,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这就是辩论的术。

其实辩论这种事,真理到底在谁哪一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运用话术将对方驳斥的哑口无言,哪怕你有理,可你无话可说,在吃瓜群众眼里,便是输了!

“你!”和尚怒目而视,却讷讷不能言,他总不能说竺道融不如先达,只好拂袖坐下,气鼓鼓的闷头生气。

又有一僧合掌发声:“请教郎君,可译过经吗?若没有,谈何弘扬教理,不分先后?若有,可否见告如何译经,才能不失我佛真意,又能通俗易懂,方便传法万民?”

徐佑笑道:“我从未译经,可熟读三藏典籍,从中得出点小小见解,简单归纳为六个字:‘五失本、三不易’!”

“愿闻其详!”

徐佑剧烈咳嗽了两声,抬头看了看竺道融。这老家伙闭目安坐,也不知听是没听,明知他身受重伤,还要搞这劳什子的车轮战,生怕活几个月太久是不是?

要不要再吐点血?

虽说他现在神功大成,吐点血无伤大雅,可也挨不住整天的吐,吐得身子虚了,家里还有个詹文君,初尝闺房滋味,正是痴缠的时候,别搞得夫纲不振,这年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六味地黄丸……

徐佑发现不知何故,自入了本无寺,思绪总会无缘无故的发散到四六不靠的地步。正在这时,听到玉磬声声响起,如雅乐,如空鸣,如禅音,如梵唱,直入心扉。

传说本无寺有座神乎其神的佛磬,是魏**年间,一代高僧法相西去天竺求经,从鹿野苑带回来的佛家重宝,高两尺有余,宽三尺,金铁合铸而成,重三百多斤,价值连城。每响到九下之后,就会和人的心率同频,然后就能让普通人感受到与佛法同在的肃穆和宁静。(注:玄奘并不是第一个西行取经的僧人,第一个应该是东晋时的法显。这个奇怪的磬,在今南京毗卢寺,至于是不是真的这么神奇,丸子没去过23333)

徐佑以道心玄微将体内的真气全部封禁在紫府,可以说毫无破绽,却也在这神妙佛磬的共鸣中突然跳动了两下,差点真气外泄,露出了马脚。

竺无尘担心的眼光看过来,或许整座禅堂,只有他是真正在为徐佑好。可是以他的身份,这个场合并不能做些什么,安玉秀则不一样,低声和侍女说了什么,就看到一个侍女走了出去,过了片刻,身后跟着两个部曲抬着一方锦榻放到徐佑身旁,扶着他斜斜靠坐在榻上,再用绣着金银丝线的厚枕撑住腰身,腿上还搭了条荷花刺绣的缎子,顿时舒服了许多。

僧人静静侯着,并没有催促,风度远胜刚才那个,等徐佑收拾停当,这才问道:“请徐郎君不吝指教!”

徐佑容色疲惫,双目半开半合,猛一看去,和竺道融却有几分神似,道:“译梵为汉,有五失本:一者,梵语尽倒,而使从汉,此一失本;二者,梵经尚质,汉人好文,传可众心,非文不合,此二失本;三者,梵经委悉,至于叹咏,叮咛反复,或三或四,不嫌其烦,而今裁斥,此三失本;四者,梵有义说,正似乱辞,寻检向语,文无以异,或千五百,刈而不存,此四失本;五者,事已全成,将更傍及,反腾前辞,已乃后说,而悉除此,此五失本。然而《般若经》三达之心覆面所演,圣必因时,时俗有易,而删雅古以适今时,此一不易;愚智天隔,圣人叵阶,乃欲以千岁之上微言,传使合百王之下末俗,此二不易;阿难出经,去佛未久,尊者大迦叶令五百六通迭察迭书,今离千年而以近意量裁,彼阿罗汉乃兢兢若此,此生死人平平若此,岂将不知法者勇乎,此三不易!窃以为,当今凡译经者,当以‘五失本、三不易’为慎!”

简单来说,翻译经书,要允许在修辞语法上适应中土的文风和习惯,要略去佛经里常常出现的重复语句和乱七八糟的夹注,另外还要争取翻译出来的典籍可以适应不同年代、不同国籍和不同民众的要求和习俗,又不失佛法的本意和原旨,可以凭此绵延后世,传播千年。

要不怎么说辩诘这种事怎么绕晕对手怎么来,如果仅仅为了讲学,徐佑可以用三个字表达明确,那就是:信、达、雅!

这僧人不是一般的比丘,而是六家七宗里心无宗的宗主支迦罗,也是楚国沙门享有盛名的译经大师之一。所谓夏虫不可语冰,徐佑这番话要是说给竺无尘听,那要是能折服对方就真的见了鬼,可说给支迦罗听,意义和效果完全不同。他本来就是译经的大家,翻译过程里遇到过各种各样的难题,越品越觉得徐佑的“五失本三不易”法妙绝巅峰,把如何译、如何传的真义解说的清清楚楚,不仅理论高深,而且马上可以投入实践,这才是好手段!

殊不知徐佑直接盗得印手菩萨释道安的学术成果,向这种不世出的牛人,拿来装逼再合适不过。

支迦罗心悦诚服,道:“闻徐郎君为竺上座六字之师,今日又以六字点醒小僧,也是小僧的六字之师。竺宗主欲加尊号,心无宗再无异议!”

出师告捷,众僧再不敢小觑徐佑,彼此间互相对视,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再有人开始问难,徐佑见招拆招,一一应对。接连三日,上午两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舌战群僧,毫无惧色,名声再次轰动金陵。

第一日傍晚,庾法护大笑走出本无寺,早有闻声而来的老百姓围成了团,纷纷问道:“庾郎君,里面辩的如何?可有好听的么?”

庾氏虽是四大顶级门阀之一,可庾法护善谑,平易近人,旁人也都和他没大没小。庾法护抚摸着肚皮,道:“好听的没有,好吃的倒是有许多。”

众人懵逼,目瞪口呆的望着他离去。谁想第二日,又是这厮,刚到中午就从寺里出来,直接解开宽袍,露出白皙的胸肌,侧身躺在路边,以手托腮,闭目晒着太阳,惬意之极。

又有人好奇问道:“庾郎君,你这是为何?”

“今日吃得太饱,我得晒晒书!”

这下众人再不依了,有人捉手,有人捉脚,摇晃不停,道:“郎君,你再不说个明白,我们就把你扔下河去!”

护城河在旁,真扔下去可爬不上来,庾法护拍着肚皮,赞不绝口,道:“听徐微之辩法,如同天下珍馐入我腹中。奈何仅仅一日复半日,腹中已满,再无余地。这可不是你们那样的秽物,而是从徐微之那里偷来的满腹经纶,若不好好晒一晒,发霉虫咬了怎么办?”

众人一哄而散,可庾法护晒书的段子仍旧传开,更是为徐佑如日在天的名声平添了无数的佐料。

第三日夜,大幕垂下,六家七宗达成共识,尊徐佑为大毗婆沙。徐佑精疲力尽,见竺道融提出了一个要求:

我要见一见昙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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