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仍在弥漫中,能见度越来越低。
众人找了一圈,愣是没找到邓常恩的踪影,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没法往一起凑了,因为天实在是太暗,到现在近在咫尺都只能听到声而不见人,那感觉就跟睁眼瞎一样,让人寸步不敢前行。
这他娘的要是不小心闯到皇帝身边,冒犯了圣驾,只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此时仍在祭坛上的成化帝朱见深,整个人都陷入到巨大的迷茫之中。
想离开祭坛马上回宫,却又想到大祀尚未结束,如此做很可能会惹怒上天,不但会让自己痛失爱妃,就连自己也会跟着遭殃。
不走的话……现场这光景,连大祀行礼都无法继续,站在那儿也是干杵着没事可做。
“父皇。”
就在朱见深踟躇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他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厉声喝问:“太子,你在此作甚?”
朱祐樘一时间有些莫名其妙,身为太子,我本来就站在距离父皇你最近的地方,你现在居然问我在这里做什么?
“儿臣愿护驾在您左右,以防不测。”
朱祐樘朗声道。
朱见深这才反应过来,祭台上除了他之外,还有个毫无存在感可言的太子。
此时此刻听到太子的话,不知为何,朱见深内心突然涌起一股别样的情绪,招了招手道:“你过来吧。”
朱祐樘不疑有它,快步上前,来到了朱见深能勉强看到模糊身影的地方。
朱见深伸出手摸了摸太子的头,叹道:“是个孝顺的孩子,只可惜……”
可惜什么,没有说下去。
显然在他这个当父亲的心目中,没说对眼前这儿子有什么深仇大恨,甚至可以说压根儿就没有恨,只能说朱佑樘太不像自己了,做自己的儿子没有任何问题,但让他继承大明的江山社稷却为他所忧虑。
如果朱祐樘只是他膝下一个普普通通的儿子,不用承担那么大的责任,他根本就不用发愁,甚至还会经常在人前称赞朱祐樘的孝顺和乖巧。
“朕老了。”
朱见深幽幽叹息。
朱祐樘急忙宽慰:“父皇不老,父皇春秋正盛,定可福寿万年。”
“呵呵。”
朱见深脸上带着苦涩的笑容,摇摇头道,“没想到,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你都这般大了。”
好似在感慨人生。
这下朱祐樘不明白了,为什么今天的父亲看上去如此多愁善感,难道只因为这场莫名其妙的大雾?
……
……
远在京师内,一场磅礴的大雾突然就笼罩下来。
张延龄抬头看着好似流云一般的雾气,铺天盖地而来,几乎是一瞬间就把周边的空间充斥满,不由侧过头笑看张峦,问道:“爹,你觉得这场雾怎么样?”
张峦整个人已经傻在那儿了,怔怔地看了这幕奇景半晌,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望向一旁已经看不清楚五官的儿子,反问道:“啥怎样?”
张延龄笑道:“父亲你可有觉得这场雾来得是如此气势滂沱?犹如天降神兵一样,瞬间就涵盖了整个人世间,也犹如天神下凡一般,让人不能直视?”
张峦声音都有些颤抖,战战兢兢地问道:“这……这云雾里有神仙吗?”
以前张峦是绝对不相信鬼神之说的,子不语乱力乱神嘛,但经历过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后,却由不得他不信……
张延龄笑道:“比喻,我只是打个比喻而已。”
旁边的覃云也是抬头看着白蒙蒙的天空,惊诧地道:“两位张爷,您两位可真是神人呐,说起雾就起雾?如此诡异离奇的一幕,真就在眼前发生了……怎么让人看不明白呢?”
张延龄笑着撇清关系,道:“覃百户你说错了,起雾这件事,可不是我们父子说的,乃是朝中一位能人提前预测到的……你可别领会错意了。”
覃云有些疑惑:“不知是何人哪?”
“当然是朝中号称天师的李孜省李侍郎了。”
张延龄笑着道,“也是我疏忽了,先前忘了跟你说。”
“那您……”
覃云脱口就要问,既是他说的,你怎么会知道?
但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这问题问得不合时宜。
“雾好大。”
张峦感慨一句,“别动,咱赶紧往路边走……儿啊,爹告诉你一个经验教训,这时候可千万别往道中凑,要是有个马车什么的在路上横冲直撞,那简直就是无妄之灾。爹一把老骨头撞两下没关系,可是你……千万不能有事啊。”
张延龄笑道:“爹对孩儿真是关心,谢谢爹!”
张峦道:“咱们家以后还得指望你。那个……覃百户,你帮忙带下路,我把着你的袖子走。”
覃云看了看左右,这时候身前一米左右都模糊不清,更不要说辩清方位了,只得无奈道:“张老爷直接抓着小人的衣领就是,小人用刀剑为两位开路。”
“有劳覃百户了。”
张延龄在后面说道。
然后三个人好像盲人过街一样,一个搭一个,三人一起走回先前吃面的摊子前,但如此还不能让张峦放心,他赶忙道:“咱们到屋里边去,外面不安全。”
“好。”
覃云继续在前开路。
“谁,谁……”
街路上到处都有人在呼喝。
“别走散了……”
“小心着点,这边有孩子……”
……
……
大雾在持续,但也在缓慢消散中。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时间,天光慢慢方亮,眼前三四米的区域已经能看清楚人影,且能见度还在持续上升中。
天地坛上,朱见深先将覃昌叫到身边,指了指来路方向,急声道:“摆驾,回宫。”
覃昌赶忙提醒:“陛下,大祀礼数尚未完成。”
朱见深气急败坏,几乎是吼着道:“朕在这里给上天祭祀,上天就降下这般异象,让朕如何表达虔诚?先前祭祀已进行大半,就差收尾了,现在就算是完结了吧!摆驾回宫!”
朱见深态度异常决绝,似乎任何事情都阻挡不了他回宫探望爱妃的病情。
而覃昌却非常为难。
终止正在进行的大祀,群臣会怎么看?
上天降下惩罚又该如何?
皇帝你真的确定能承受上天的怒火吗?
但眼见皇帝震怒,他只能赶紧前去安排。
“记住,祭天礼数已成……让史官就这么记,违令者斩!”
朱见深又打量朱祐樘一眼,安排道,“太子,你随那些臣子一起走,朕且先一步回宫去了。”
朱祐樘关切地问道:“父皇,出了何事?儿臣愿替您分忧。”
“不用!”
朱见深皱眉喝道:“照朕的吩咐去做便可,其他事与你无关。”
说完,朱见深头也不回地离开天地坛的祭坛。
皇帝走远了,朱祐樘还立在那儿,怅然若失。
先前老父亲对他报以和颜悦色,那是他人生十七载从来没享受过的父子亲情……但随即老父亲便恢复原先的姿态,态度转变之快,让他如何也接受不了。
“殿下。”
覃吉知道皇帝离开了,这才敢过来迎朱祐樘。
朱祐樘抬头看了他一眼,失魂落魄地招呼:“老伴,你也在?”
“我一直都在啊。”
覃吉应答,“陛下回宫去了,您也快些起行吧,下边诸位大人也都准备回城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雾,太过邪门,或许有妖魔鬼怪作祟,咱们还是早些回宫方为上策。哦对了,太子,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知道。先前我说要护在父皇左右,父皇还夸赞我有孝心,表现得对我爱护有加的样子。可雾散了些许后,父皇就急着回宫去了,还不让我随便打听。”
朱祐樘脸上多少有些委屈之色。
覃吉听到这里方才释然。
他凑近朱祐樘耳边,低声道:“太子莫要跟他人提……宫里或要出大事……”
“什么?”
朱祐樘惊讶出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覃吉道:“我听说,李孜省曾跟陛下谶言,说贵妃娘娘或在这两日内有大劫,若是今日有一场邪雾起,那灾劫就将临头,若不起……或就能转危为安。
“今天早上明明天气很好,连我都以为李孜省失算了,谁知最终还是应了谶言起了大雾,陛下担忧之下,这才匆忙回宫,并不是有意疏离太子。”
“啊?是贵妃阿妈有事了?”
朱祐樘一脸惶恐。
似乎对他而言,这也是一件非常值得关切,且让他伤心难过的事情。
覃吉忍不住催促:“太子,陛下一行已先回宫,留下来的侍卫很少,这里的人未必能护您周全,您还是莫要耽搁了。早登车驾方是正途。”
说完拉着朱祐樘的手就走,也不问朱祐樘的意见。
朱祐樘问道:“老伴,你在担心什么?”
覃吉顾不上解释。
在他看来,这形势波谲云诡,若万贵妃在死之前,下狠心派人把太子给暗杀了,图个一劳永逸呢?
正好又是大雾天,出了事,也许根本就查不出根由。
或只有赶紧上了马车,周围有锦衣卫护得周全,方才安稳。
正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当然还有一种极端的可能,那就是皇帝也要杀太子。
不然朱见深为什么会突然转性对儿子大加夸赞?难道不是杀儿子之前突然良心发现,心有不忍?
覃吉没法跟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解释他复杂的心境,只能以自己的老成持重,想方设法护得少年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