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有关梁芳主动找谢迁谈和之事,就在东宫讲官中传开了。
本来,他们还要商讨着要一起联名上奏,发生这件事后,他们不得不暂缓手头上的事情,想先静观其变。
不是他们不够勇敢,实在是如今朝堂昏暗,连翰林院的领军人物,那两位阁老万安和刘吉,都是昏聩无能的墙头草,见风使舵惯了,他们觉得朝中没人能为他们做主撑腰。
能不与当朝权贵正面起冲突,还是要适当地克制和隐忍。
也就在这一天,朱祐樘竟第一次在课堂上没有用功读书,开始自顾自地誊录起说本来。
虽然朱祐樘自己也觉得这样做不合适,但一想到妻子的嘱托,再想到老父亲因为他万阿妈之死带来的巨大悲恸,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便不顾一切,想要早点儿让老父亲从苦海中解脱出来。
哪怕不管用,只是尽点人事,他也是很乐意的。
等到下午散学,刘健与人出宫时,同为东宫讲官的翰林侍读程敏政紧赶几步,待并排而行后才轻声问道:“希贤兄,先前可有见到太子在作甚?”
程敏政在大明文坛学术修养极高,在翰林院中算是独树一帜的人物,但因其岳父乃英宗指定给成化帝的托孤重臣、宪宗初年首辅大学士李贤,而李贤过世后在朝中为一些后来的阁臣排挤和贬低,以至于程敏政在翰林院中也受到一些冷遇。
刘健侧头瞥了他一眼,然后摇头:“未曾留意。”
程敏政叹道:“太子似乎在抄录什么,这样可不好,本以为太子成婚,对其课业并无多少影响,但如今看来……”
就差说,太子现在有点不务正业了。
这种变化很可能是因为成婚导致的,毕竟以前这孩子除了读书外不用干别的,所以沉溺学习不可自拔,东宫讲官包括程敏政在内对这个勤奋好学的学生都很喜欢。
但现在太子家里有了小娇妻,人家新婚燕尔,学习状态能一样吗?
刘健嘱咐道:“克勤,无论如何,太子在课业上都未有太多耽搁,你不必事事吹毛求疵,且上课时太子终归是在书写,虽不知具体写的是什么,但未做那旁门左道之事,对吧?听我的,只要太子在那儿好好坐着,你就不要管,行不行?”
“可是,他写的……唉!”
程敏政是个好奇宝宝。
当时见太子不认真听讲,埋首在那儿不知写什么东西,于是逮着个机会凑上前看了一小会儿,发现撰录的并非是圣贤文章,更像是在抄写说本,这才来找刘健反应问题。
谁曾想,竟被刘健劈头盖脸教训一通,当然心有不忿。
但他也未多说。
毕竟当天翰林院众同僚所在意的根本就不是这件事,他们还要趁着散工后及早返回翰林院,商讨营救杨守陈和郑时的对策。
……
……
梁府。
当天韦兴给梁芳带来的仍旧不是什么好消息。
“城外的工坊,已经派人查过了,周边的人都不知场地是何人所租,据说是最近几天才有人把东西搬过去,至于那些材料,也能用,但制出来的香皂效果却不太好,真就跟胰子差不多。
“还有邓常恩,更是离谱,他口口声声说这件事他能包办,结果现在问及,他却说还要再给他一段时间,咱家让他拿出个成品出来看看,竟……连半成品都没有,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梁芳最近听了那么多坏消息,到此时似乎已见怪不怪了。
他问道:“你把邓常恩叫来没?”
韦兴好奇地问道:“他都没造出东西来,还让他来此作甚?丢人现眼吗?”
“所以……你没叫人?”
梁芳脸色有些难看,恶狠狠地瞪着韦兴。
“叫了叫了,他随后就来。”
韦兴此时也有些无奈。
可能是梁芳遭遇的挫折太多,导致精神有些失常,这是做事颠三倒四、分不清因果了吗?
梁芳长长地出了口气,随即不急不缓地道:“今日咱家已去见过邵妃娘娘。”
“邵妃?她……”
韦兴心说,咱们眼前急需做的事,跟禁宫内的邵妃有多大关系吗?
梁芳道:“听邵妃的眼线回报,昨夜太子和太子妃拿到那两本闲书后,一直到深夜都未入眠,竟有废寝忘食读书的念头。”
“啊!?”
韦兴有些惊愕地问道,“所以说东宫之地,还有咱埋伏的眼线?”
“哼,不然咱如何在宫里立足?”
梁芳站起身来,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这才阴测测地道,“为今之计,需要尽快找到人跟陛下奏禀,说太子平时不用功读书,净做那荒唐逸乐之事……最好早点儿把事情报上去。”
韦兴问道:“谁去上报?不会是咱自个儿吧?”
梁芳怒道:“咱说的话,经历之前的事,陛下还会轻易采信吗?在贡品上栽跟头,错就错在由咱家亲自前去陛下面前捅破,没给自己留退路!这次咱不就长教训了么,让邓常恩找人去!”
“哦,对对对,那位邓仙师,还有赵道长,在六科言官中有些人脉。嘿,怪不得您让我将他叫来,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啊。”
韦兴好似个事后大聪明一样,差点儿就要猛拍大腿叫好了,嘴上却道:“但是……”
梁芳听了顿时上火,怒道:“你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韦兴委屈地道:“你别激动,我就是发表一点浅见罢了……我是想说,就算找到了敢于上疏建言的言官,但言官怎么知道太子平日所作所为?还是说,直接让邵妃娘娘留在东宫的眼线出来作证?否则,这揭发的根由,完全讲不通啊……”
梁芳一脸阴损笑容,道:“就说东宫讲官发现太子新近不用功治学,却专注于圣贤书之外的地方,以此来上奏太子课业不专。难道陛下还会派人去一一查证吗?”
韦兴问道:“那要是真去查证呢?”
梁芳怒极反问:“闲书不就是证明?你说还需要什么证据?”
当韦兴发现梁芳态度不善时,知道自己现在是说多错多,转而赔着笑脸道:“您先息怒。咱这就去门口给您等着邓仙师,等他来了后再商讨个大的……”
……
……
邓常恩本不愿来梁府。
事情没办成,来了也是自讨没趣,奈何这边三催四请,他也知到了不能回避的时候,只能耐着性子前来,却被晾在门口,好了好半响韦兴才又出来请他进去。
“韦公公,您是说,这次来的主要目的不是责问琉璃事,而是要找人参劾太子?”
邓常恩本来还打算用自己的雄辩滔滔,跟梁芳好好掰扯一下,说明没造出望远镜并不是自己的过错,而是技术攻关难度太大,而时间又太赶,给他一个相对宽松点的环境最后肯定不负所托,但半道上听了韦兴的话,脚步顿时变得踟躇起来。
帮梁芳若是帮得不好,最多是被梁芳记恨,问题不大。
但要是开罪了太子,怕是将来小命难保。
韦兴拽了邓常恩一把,板着脸喝斥:“又不是让你自己上疏参劾,再则说了,上奏言事,你自信自己说的话会比我们这群人更有公信力?别磨蹭……走了走了!”
最后邓常恩近乎是被强拉着到了梁芳面前。
梁芳当着邓常恩的面,先把他的计划重复了一遍,大概意思就是让邓常恩找到科道相熟的言官,去参奏这件事。
邓常恩关注点却在另外一件事上面,当下好奇地问道:“那……梁公公,有关望远镜之事……”
他的意思是,你现在忙着参劾太子,难道完成皇帝交托制造望远镜的差事已经搞定了?
“咱家通过方方面面的渠道,终于找到一具望远镜,明后两天就会入宫去进献陛下。”梁芳道。
邓常恩大为震惊,失声道:“为何贫道用尽心思,一个都造不出来,而您这里却有现成的东西?”
韦兴在旁埋怨:“你的渠道能跟梁公公相比?邓仙师,咱说点正经的好不好……梁公公虽然不怪你到现在依然一事无成,但你也要……挣点表现给梁公公看吧?不然你的价值何在?”
“这……”
邓常恩显得很不乐意。
梁芳续道:“咱家进献望远镜和香皂时,也会将尔炼制的丹药一并呈上去……这下你总该可以了吧?”
“呵呵。”
邓常恩面露苦涩笑容。
心想,当初我找你献丹,是为了彰显我自己的功劳。
而现在你望远镜的事办不成,贸然献丹的话却变成了拿我敬献的丹药来为你自己的过错进行找补。
效果能一样吗?
感情全是我在帮你,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用付出,是吧?
“邓仙师,梁公公问你话呢……就说你最近面圣过吗?”韦兴也是人精,见邓常恩如此神色,不由做了善意的提醒。
邓常恩愣了一下,随即目光变得清澈,似乎这个时候他才认清现状,恭敬地道:“未曾。”
“那不就是了?”
韦兴趁热打铁道,“不说别的,咱梁公公要面圣,那可太容易了。以后你们有什么要进献的,或是有什么单独跟陛下奏禀的,直接前来通知一声就可……这可是他人苦寻不得的渠道。”
“明白,明白。”
邓常恩终于妥协了,问道,“那几时将太子不专注学业的事报上去?”
“过两天吧……别跟咱家上贡望远镜之事连在一起就行,况且事情也要发酵几天,若是闲书刚进宫,就有人以此上告,反倒显得太过刻意,陛下也会怀疑是否有人在背后搞鬼,过犹不及。”
梁芳似乎已有全盘打算。
邓常恩却在想,你针对太子,还挺有心机的,但为啥之前就没成功过呢?
会不会太子就是你梁某人的克星?
“迟则生变。”
邓常恩提醒。
梁芳道:“邓仙师素有远见,令咱家佩服,但事情还是要一步步来,一口气可吃不成胖子。明日咱家就入宫面圣,等着吧。”
……
……
翌日中午。
梁芳趁着皇帝吃午饭前,带着他的“贡品”前去干清宫见驾。
韦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全身颤抖,呼吸粗重,额头更是冷汗直冒,走了小半晌,他趋前小心翼翼地问道:“能行吗?”
梁芳瞥了他一眼,问道:“怎的,不敢与咱家一起面圣?”
“我……”
韦兴那是真的紧张。
他在想,你这会儿可能要担责了,却非拉我一起前去面圣,莫非是想让我跟你一起背黑锅吗?
梁芳一脸自信道:“相信这次咱们可以顺利过关。听说李孜省在这之前,就已奉诏入宫,估计如今还在干清宫内。”
“您是说,李大人会帮咱说两句好话?”
韦兴听到这里,总算是心里有了点底。
“嗯。”梁芳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说,李孜省是他推荐给皇帝的,按照这个时代的人的说法,他对李孜省有大恩,无论他犯了什么过错,李孜省都必须帮他说话,否则就是不仁不义,就算是皇帝也会轻视,没人敢冒这个险。
有鉴于此,梁芳脚下生风,韦兴不得不加快步伐才能跟上。
韦兴问道:“那……梁公公,除了望远镜和香皂、仙丹外,咱还有什么宝贝献上?”
梁芳道:“也不瞒你,咱家这里还有一册《房中术》,乃不世出的高人所编撰。”
“啊?”
韦兴一听,顿时觉得很尴尬。
一个太监献房中术的册子,难道您老人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有绘图的。”
梁芳小声解释,“你以为跟万安平时进献的那些一样,仅仅是随便勾勒几笔,不伦不类的东西?”
韦兴惊讶地问道:“万阁老很喜欢进献这些吗?”
梁芳喝道:“别瞎打听,不该问的就不要问!”
“是,是。”
韦兴擦了把额头渗出的豆大汗珠,随口道,“有您老在,是不用太过担心。希望今日能顺顺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