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
朱祐樘带着覃吉匆匆而来,临要跨进殿门准备上课前,覃吉还在小声提醒。
“殿下,昨日散课前,东宫先生特意来跟我说,这两日太子上课心有旁骛,未能尽心听讲,让我提醒太子要专心课业。”
覃吉表情极为严肃。
朱祐樘先是一愣,随即带着歉意地道:“啊!?我的异状怎么连先生都看出来了吗?真难为情……”
覃吉叹道:“太子新婚燕尔,恰好老奴还从宫外拿了闲书回来,或正因此才……”
“老伴,你别误会,我不是因为看闲书才会这般。”
朱祐樘耐心解释,“我是把书上的内容誊写下来,拿去给父皇看。内人跟我说,要想办法让父皇转移注意力,这样才能减轻心中对万阿妈故去所带来的巨大悲痛,重拾康复的信心。”
覃吉心想,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太子是不是受太子妃荼毒太深了?
现在居然连课堂上做别的事,都能找到这么正大光明且理直气壮的借口?
朱祐樘微笑着道:“不过今天,我会用功读书的。其实最近先生讲的,先前都已学过了,我的课业并没有落下。”
覃吉道:“希望如此吧。我老了,对太子的影响会日渐衰微,希望太子能守住本心。”
就差说,你以后越来越听太子妃的话,再也不需要我这把老骨头在旁发杂音,我还是识趣一点,只负责照顾你的日常起居算了,干嘛非要当坏人纠正你的过错?
……
……
二人才刚进文华殿,后面蒋琮快步跟了进来,急声道:“殿下,司礼监的覃印公在外求见。”
“哦,他……来找我有事吗?”
朱祐樘其实是比较怕那些掌权大太监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色。
覃吉征询道:“要不……我先出去问问?”
“不用了。”
朱祐樘一摆手,“可能是因为我早晨呈给父皇的书稿有反馈了……不过就算父皇怪责我,我也问心无愧。”
说到这儿,朱祐樘转过身,带着覃吉和蒋琮二人出了文华殿。
但见覃昌正恭敬立在文华门前。
以前覃昌见到太子,只是礼数上做到恭敬,不像现在这般,从内而外都透着一抹敬意,现在的他愈发佩服太子的手段了。
“覃大伴,是有关书稿的事吗?”
朱祐樘主动打开话匣子。
覃昌躬身一礼,笑道:“正是。陛下一大早便把太子所写的东西一口气看完,甚至连早膳都顾不上吃。看完后意犹未尽,派咱家来问问太子……下面的内容,不知在何处?”
朱祐樘听到这儿,内心的惶恐稍微缓解,随即一脸惊喜地问道:“父皇喜欢那话本吗?”
“嗯。”
覃昌笑着点头,同时目光落在覃吉和蒋琮身上。
在覃昌看来,那故事肯定不是太子所写,一定跟眼前两个东宫常侍太监有关。
跟太子要书稿,也就等于是传递皇帝口谕,让他们赶紧把下面的书稿准备好,稍后好呈献上去。
朱祐樘有些为难地道:“原始稿件太过凌乱,我需要……重新进行整理,如果父皇喜欢的话,接下来我每天都会抄写,写好了就给父皇送去。”
“啊?”
覃昌一听,问道,“是有原稿吗?”
“是的。”
朱祐樘丝毫也没有遮瞒的意思,大方承认,“不过字迹太乱了,且排版也不好,呃,大概就是这层意思。如果父皇急着看的话,我会让老伴跟我一起整理,这样能尽快抄写出来,给父皇送去。”
“如此……也好。”
覃昌一听,太子真有本事啊。
能从民间搜罗来这玩意儿,那意思就是……覃吉给搞来的书稿?
这覃吉最近本事渐长,又是拿出望远镜、香皂这等稀罕物当贡品,又是整出书稿来,俨然就是太子的军师,难道以后打算出将入相?
朱祐樘问道:“覃大伴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覃昌谨慎地问道:“那太子,几时可以交……下一稿?”
朱祐樘想了想,问道:“一天一交,你看行吗?”
“行,行。”
覃昌笑道,“那奴婢就回去跟陛下奏禀了。太子,奴婢可不是瞎说,这次陛下看了书稿后好似放下了心中大石,身心愉悦许多,连声夸赞太子有孝心呢。”
“是吗?”
朱祐樘面带期许地问道。
覃昌心想,当然没这回事,我这不是鼓励你好好写稿子吗?
“太子尽快写,陛下还等着看后面的内容。奴婢先告退,就不打搅太子了……”
……
……
覃昌一走,这边覃吉早傻眼了。
果然是不按常理出牌往往会有奇效!
太子莫名其妙两天没用功学习,整了这么一出大的,还被东宫讲官所诟病,结果竟是写了什么书稿把皇帝哄得舒舒服服,还得到夸奖?
先前太子说他并非不务正业,看来还真是如此。
再细细一想,太子什么人品?
怎么可能会因为成婚了,拿几本闲书看看就陡然转性?
“太子……”
覃吉想表达一下歉意,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朱祐樘似乎不记得先前之事,出声提醒:“老伴,我跟覃大伴说的,你也听到了,父皇着急看稿子,恐怕需要你跟我一起整理。”
蒋琮问了一句:“既有原稿,为何不直接将之交上去呢?”
覃吉道:“若原封原样交上去,能体现出太子的孝心吗?”
“哦,对对对。”
蒋琮瞬间明白了一切,急忙道,“奴婢也可相助誊录。”
“那就一起干吧!”
朱祐樘道,“众人拾柴火焰高,分工协作的话,速度会快许多……唯一可虑者,就是我手头的稿子也不是很多,或还需要老伴你出宫……”
“明白。”
覃吉上道地回答。
张家所献那能叫闲书吗?
简直可以称之为太子一步登天的神兵利器!
什么为太子妃打发无聊,通通都是借口,那可是从外戚张家拿来的东西,光是望远镜和香皂,就让太子承蒙了多大的恩惠?
张家做任何事情,都有其目的,亏自己还杞人忧天。
人家怎么可能会害太子嘛?
必定是全然照顾太子的利益,为太子把登天路铺得明明白白。
……
……
覃吉得到吩咐,赶紧回去拿书稿回来抄。
蒋琮紧跟在他身后,二人脚步都很急,似乎心中都带着极大的期待。
太子那句“众人拾柴火焰高”,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是在跟太子做一件非常伟大的事情,将之前从来不显山不露水的东宫,彰显在皇帝面前,让皇帝意识到儿子是有本事的……
有了这次露脸的机会,皇帝会更欣赏太子,不会想成天想着废黜之事……
“厉害,厉害啊。”
蒋琮心潮澎湃,由衷地发出感慨。
覃吉道:“你想说什么?”
蒋琮问道:“覃公公,那书稿从何而来?那日芳丫头所说,太子和太子妃挑灯夜读,读的就是这个吧?”
“是。”
覃吉警告道,“此消息切不可外泄。其实那说本正是从太子妃府上拿来的。”
“民间书稿……要是被梁公公等人察觉,他们也进献,那又该如何?”蒋琮担忧地问道。
覃吉道:“之前的望远镜,你看梁公公找到了吗?”
“找到了呀,不是说他献上去后,陛下便不再问罪了吗?难道说……”蒋琮突然意识到什么,问道,“望远镜和香皂,也是太子妃娘家人做的?”
覃吉一副讳莫如深的神色:“这些事,你还是不要打听为好。”
“是。”
蒋琮赶紧住口。
覃吉抬头看着不远处端敬殿的殿门,道:“要说太子此举,也是兵行险招,若被人上疏参劾太子听讲时不务正业,誊录闲书,恐会令陛下失望,前功尽弃……”
蒋琮笑着宽慰道:“覃公公,您这是当局者迷啊!陛下做事,向来最看重心意,莫说那话本内容的确吸引人,就算并非如此,陛下知晓太子所做一切全是在为他分忧,难道会怪责太子吗?”
覃吉一怔。
随即想了想,觉得蒋琮的话颇有道理。
事情不能只看结果,还应该看动机和过程。
太子一心为老父亲龙体康健着想,做父亲的岂能一直铁石心肠?
蒋琮又有意无意提了一句:“跟头年里,情况似乎不一样了。”
又是一句大实话。
万贵妃已薨逝,少了个吹枕头风且时时刻刻挑拨离间的,如今连力推易储的头号大将梁芳都被皇帝冷落,皇帝跟前如今就剩下覃昌这样小心谨慎的中立派。
没人乱嚼舌根,太子的作为就会得到皇帝更多的欣赏,慢慢累积起来的功劳也会得到皇帝更多的肯定。
“太子身后有高人相助啊。”
覃吉也不由感慨一句。
……
……
文华殿。
讲官在上面授课,下面太子比往日更加过分,连头都不抬了,直接在那儿奋笔疾书,好似跟课堂毫无关联一般。
这也让当天领班授课的谢迁分外无语。
昨天才单独找过覃吉,让其提醒一下太子,当时覃吉满口答应,怎么今天覃吉连人影都瞧不见?而太子更是变本加厉?
到中午,谢迁顾不上吃饭,直接走到朱祐樘身侧。
他看了半晌,朱祐樘都浑然未察觉他在旁。
“殿下,谢先生来了。”蒋琮提醒。
朱祐樘神色一惊,急忙抬头望向谢迁,站起来行礼:“谢先生。”
谢迁皱眉问道:“太子,你在写什么?”
朱祐樘面色羞惭,不知该如何解释。
“为储君者,当以古往今来的圣贤为典范,一心为国为民,若是课堂上都不能做到认真听讲,如何将治国韬略熟记于心,并以此治理国家呢?”
谢迁又搬出大道理。
朱祐樘没有回避,直接道:“回先生的话,父皇最近抱恙在身,我这是在……替君父分忧。”
谢迁好奇地问道:“你是在誊佛经?”
自古有父母生病,儿女誊写佛经为尊堂祈福者,有的为表虔诚,甚至直接以己血来书写。
这是仁孝的表现。
“不是佛经。”
朱祐樘很诚实。
谢迁差点儿要气晕,喝道:“那太子更应该专注于读书才是。”
朱祐樘道:“谢先生请见谅!如今父皇躬体违和,郁结于心,长久不见好转。如果看了我撰写的东西,能令父皇心情愉悦,解开烦闷,必定对躬体康复有益。为人子女,一切以孝义为先,我想这么做……应该并不为过。”
“哎呀。”
谢迁叹道,“太子,你方年少,很多事都不明白。你最大的优势就是勤奋好学,若是连这一点都保证不了,如何能……唉!”
就差说,如果你连这个优点都没了,距离被废也就为期不远了。
朱祐樘低下头道:“多谢先生提醒,但我还是要这么做。希望您能理解。”
由始至终,朱祐樘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所写的是话本,因为他也觉得课堂上抄写话本太过荒诞不经了。
可就算他不说,谢迁随便瞥上几眼也能看出个大概。
谢迁甚至在心中认定……太子这是学坏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