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张延龄是上午写话本,下午去别院排戏,晚上还要写各种计划书,绘制图纸,明明不用上课,却搞得比先生都累。
这天夜里张峦回来得很晚,又被金氏数落了一顿,惹得张峦很不高兴,乱发一通脾气后就跑到自家书房,见儿子正在写东西,不由凑过去看了看,身上散发出的浓烈酒气熏得张延龄直皱眉。
“爹,您又喝酒去了?”
张延龄头都没回,一边书写一边随口问道,“我好像听到娘在骂您。”
“吾儿,你记住,女人不好相与,以后娶妻时一定要看准了,脾气不好的千万别要,否则生不如死!”
张峦开始拿自己的婚姻观影响儿子。
张延龄没有接茬,而是问道:“今晚跟谁喝酒了?”
张峦道:“还有谁?就是翰林院的同僚呗……这不新科鼎甲三人,费宏、刘春和涂瑞,加上一些庶吉士,今天进行入馆仪式,我也去凑热闹了,算是混个脸熟吧,晚上与他们一起喝酒。
“话说这一科翰林,才学似乎都很不错。为父在他们面前,都不敢轻易谈及学问,生怕比不过。”
张延龄扁扁嘴问道:“是怕比不过还是根本没法比啊?”
“行行行,为父肚子里没点儿墨水,就是个混吃等死的,这么说你总该满意了吧?臭小子,越来越像你娘了。”
张峦坐在一边,好似在生闷气。
半晌后,见儿子依然笔耕不缀,张峦又主动打破静默,好奇地问道:“你在写啥?新戏本吗?”
张延龄摇头道:“没有,我在写一些很有必要的东西,将脑子里的记忆进行记录和整理,以备以后用上。”
张峦诧异地道:“放着眼前的事不做,却想着为以后打算?怎不等到了以后再写?车到山前必有路嘛……你现在年岁还小,应该做点儿正经事。”
“就是因为我年岁小,咱们家也没起势,趁现在还能静得下心来,把一些东西记录妥当才是正理。要是过个几年,那会儿我成天想着怎么与人争斗,忙都忙死了,哪里还有心思写这些?就算想写,也都给忘干净了。”
张延龄现在不得不做记录。
因为所有的知识点,都来自于大脑记忆,没有任何成形的文案书籍供他温故而知新,这就导致随着时间推移,必定会有很多东西逐渐遗忘,那就要趁着自己还能想得起来的时候,落到纸面上。
也不是上辈子所学的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要记录,信息太过繁杂,如何都记不过来,他只能挑重点,尤其是在这时代能用得上的东西。
“编戏的事咋样了?依我看,李孜省就快派人来催促了,毕竟献媚邀宠这种事,赶早不赶晚嘛。”张峦道。
“哦,已经排完了,几个戏班子正在抓紧时间练习,然后再优中选优,挑最好的送进宫里去。”
张延龄介绍道,“一共就排了两出新戏,其他的暂时不急。其实这次唱戏只是个名头,或者说是幌子,关键是李孜省要给宫里送女人,且不能为士大夫诟病,就只能走这么个形式,其他的都不重要。”
张峦咋舌不已,随即好奇地问道:“我听说,朝中一些权贵也对陛下房帏事非常在意?屡屡进献与之相关的东西?”
“哦,您说的是万安啊!”
张延龄笑着道,“万安乃朝中正统文官所不耻的人物……爹您可千万别以为他是首辅,就与他亲近,将来这种人注定要倒台,而且是最快身败名裂的那种。”
“哦,连首辅都要遭殃?儿啊,在你眼中,是否朝堂上就没一个好人?”
见张延龄依然没回头,还在埋头书写,张峦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道:“算了,算了,问你也是白问,记得早点儿休息。
“为父明天还要去国子监走一趟,见见昔日同窗,并跟崔儒一起吃酒,这是之前就约好的……说起来还是国子监认识的这些个同窗比较质朴,没现在围在咱身边的人那么多花花肠子。”
张延龄终于出声了:“爹,您现在无事一身轻,喜欢干啥就干啥,将来想闲都闲不下来。哦对了,爹,今天孙家派人来请您过府一叙,您没在家,人家等不到就走了。拜帖放在您屋里的桌上,您回房休息时记得看看。”
张峦不爽道:“哼,是你小子把铺子租给他的,有什么麻烦还是你自己去应付吧,我懒得过问。
“我那同窗,就是个秀才,连官都不是,我理会他作甚?现在想想,幸好你姐姐没嫁过去,那孙家人一屋子鼠目寸光之辈,还好没霍霍我家宝贝闺女。”
……
……
入夜,东四。
药铺旧院。
孙友将铺子修缮一新,除了前门脸能做生意外,后面把接待的花厅、会客厅和客房全都布置妥当了。
“爹,这花了多少银子?”
孙程盈跟着一起前来验收,不由蹙眉。
这会儿她的心都在滴血。
铺子不是自家的,却装修得如此豪华,她也不知道老父亲哪儿来的自信,一来摊子就铺得这么大,将来怎么回本?
孙友却自信满满地道:“铺子马上开张,我本要请来瞻前来撑场子,但看样子他实在太忙了,没闲暇光临。
“不过河间府在京很多人都会前来捧场,你看着吧,咱们孙家的兴盛眼看就要到来了,以后这里就是河间府官员和商人在京的联络地,想来,每个人都会卖我几分薄面,我孙家的名头慢慢就会响彻故里,跟着张家一起富贵。”
……
……
彭家邸店。
彭勉敷望着眼前堆成小山的泡过水的烂木头,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显得恼恨异常,他环视一圈,怒斥:“一群没用的废物,你们这么多人竟连几个毛贼都治不了?还不如养几条狗,至少遇事的时候会汪汪叫几声。”
在场一众管事、伙计和力夫心中都颇不以为然。
狗能跟我们比吗?狗只能仗人势,让它们单独面对那么多人,绝对跑得比谁都快。当时那个局面,要不是我们挺身而出,说不定连邸店里的货都会有损失,你不但不感激,怎么还骂起人来呢?
他们并不是彭家的包身工,只是被临时雇佣来做活的,按月结算领钱,帮帮忙可以,但要卖命就大可不必了。
掌柜近前小声道:“东主,事发突然,贼人又太过凶悍,见货就往水里扔,见人就打,棍棒专门冲着咱脑门儿霍霍,以有心算无心,我等吃亏乃顺理成章之事。不过咱的人也把他们带头的那厮给打伤了,正好打在脑袋上,估计对方也不好受。”
彭勉敷随即看向身后的管家,厉声喝问:“查到张家有什么动静了吗?”
“回爷的话,查到了,东四张家药铺现在已经不干了,被同为河间府一户姓孙的人家给转租了过去,听说要开个米铺,店面重新拾掇过了,前几天已经开张了。”
管家小心翼翼,因为谁都知道彭勉敷脾气不好。
最近彭家遇到的倒霉事实在太多了,再加上彭华马上就要退休,以至于连同商号在内的整个家族,都处于内忧外困的局面。
彭勉敷冷笑不已:“随便一个河间府来的商贾,就敢当那出头鸟?京师之地,做米粮生意的哪个没深厚的背景?看来该给点儿颜色让其瞧瞧了……”
管家迟疑道:“爷的意思,再派人去砸店?”
“我会干那么没品的事情?”
彭勉敷脸上带着阴损之色,“我不但不去捣乱,还要给他一笔买卖做,看看他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能吃得下多少生意。给我找相熟的客商,去跟他谈买卖,我让他竖着进四九城,躺着出去!”
管家咽了口唾沫,犹豫道:“这种有地方官绅背景的商贾,多不会跟陌生人做买卖,咱还是别费工夫了吧!”
彭勉敷不屑道:“这种人初来乍到,肯定想尽早把生意做大做强,先去给我查个底儿朝天,不让他倾家荡产,我不姓彭。”
“是,是。”
管家嘴上应着,心里却在想。
你咋不让张家倾家荡产?
还是说你没胆子,只能找姓孙的人家出气?
……
……
紫禁城,不知不觉已是傍晚时分。
宫后苑临时搭起来的戏台旁,御座一早就安排妥当了。
李孜省、覃昌、韦泰陪同皇帝往宫后苑而来,一路上朱见深都在跟李孜省说着什么,连旁边的覃昌和韦泰都能看出来,现在皇帝对李孜省可说是信任至极。
“陛下,听说最近宣府不太平,地方巡抚已请朝廷调太仓银以备边储。户部那边也在叫穷。”
李孜省随口道。
覃昌不由瞪过去一眼。
心说,你个李孜省好大的胆子,明明皇帝只让你过问吏部事务,你现在连户部和西北边事也想横插一杠子?
朱见深一脸疑惑:“朝廷这两年开销是不小,听说府库税收连年下降,到底是因为灾祸频频,还是因为地方贪官污吏太多?”
“不好说。”
李孜省摇头。
朱见深叹了口气,皱起了眉头:“朕一心为国祚,却总有人扯后腿……这样,李卿你有时间帮朕查查,看有什么地方能补上缺漏。尤其是盐引这一块,每年西北所用盐引之粮,应该是够数的,却每年都要以不同的明目跟朝廷伸手要银子,愈发不知收敛了。”
覃昌急忙凑上前道:“陛下,其实这件事,户部已在办理了。”
“嗯。”
朱见深似乎也看出来了,覃昌不想让李孜省过多过问朝事。
他也不直接揭破,就等着看下面的人因为一点利益去争抢,这也算是一种驾驭臣子的手段。
到了一座凉亭前,李孜省笑道:“陛下,到了。”
“嗯。”
朱见深走到金光闪闪的御座前坐下,伸手示意:“李卿,陪朕在这边坐……你找人排的戏,朕有不明白的地方,正好问你。”
李孜省道:“陛下您实在太过抬爱臣了,其实这戏臣也没闲暇看,只是让人排好了,大致知道是个怎生回事。怕是不能为陛下您答疑解惑。”
“那你也坐过来,至少朕看了戏,有点什么感悟,也能找个人说道说道。”
朱见深兴致很高,非要李孜省坐在自己身边,完全超越了君臣间应该保持的社交距离。
……
……
大戏开锣。
朱见深全神贯注看着戏台上,李孜省也在那儿认真看着。
如他所言,这出戏他提前的确没看过,只听庞顷说了个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还只知道第一场戏的内容,第二场戏讲的是什么他就说不上来了。
朱见深开始看戏后,话明显变少。
戏的内容也算引人入胜,至少朱见深看了后连连唉声叹息,旁边的覃昌和韦泰亲眼目睹新戏后也觉得有点“心惊动魄”的意味在里边。
覃昌低声对韦泰道:“这位李仙师真是剑走偏锋……明知万娘娘刚仙游,就敢找人排这种情情爱爱的戏码,真不怕让陛下心绪不宁抑郁成疾啊?”
“是这么个理儿。”
韦泰随口应着,目光却一直盯着戏台上。
因为新戏实在太好看了。
朱见深看了一会儿,趁着台上的戏子转场时,伸手拉了李孜省一把,李孜省这才回过头望向朱见深,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跟皇帝对视,又赶紧低下头。
“李卿,你说那些神仙都是从何而来啊?”
朱见深问道。
李孜省略显尴尬:“大概……前世也都是凡人吧。”
朱见深就像个好奇宝宝:“那仙家中人,可还记得凡尘中事?为何一个仙女,不愿做神仙,却要与凡间男子成婚呢?”
“臣不知。”
李孜省很尴尬。
这怎么看一场由民间神话改编而成的戏剧,咱就探讨起哲学问题来了?
天上未必真有神仙,就算有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想的啊……你这问题是不是问错人了?
“唱得可真好。”朱见深又抒发感慨,“回头让他们过来,单独给朕唱几句,那调子真是……妙不可言。”
李孜省心想,皇帝怎么突然在意起曲调来了?
不看戏,只想听曲儿?
这爱好……可真朴素,如果只喜欢听曲的话,教坊司倒是个好去处。
……
……
戏台上,《天仙配》的戏码仍在上演。
等到下一次转场时,朱见深却让人把戏给叫停了。
覃昌急忙近前问道:“陛下,怎么样了?要是唱得不好,让人责罚他们便是。”
“不是不是。”
朱见深连连摇头,“朕听了后,心里始终有些苦闷,觉得情节过于压抑了些。就说那董永卖身葬父,却能感动天上的仙女,仙女甚至不惜降凡来与其私定终身……朕不由想到了万侍,她跟朕大概便是如此吧。”
几人一听,心说,万贵妃那老女人,在您心中,竟如同天上的仙女一般?
还是说你希望她死后成仙,等着你飞升跟她团聚呢?
李孜省急忙道:“乃臣准备不周,不该让人排如此戏,让陛下心生烦忧。”
“没有没有,这戏很好。”
朱见深期待地道,“朕是想说,把人叫过来,让朕在近处好生瞧瞧,她们跟万侍长得像不像。”
“……”
这下连李孜省都无语了。
好你个装深情的皇帝,先说你心中苦闷看不得这种苦情戏,一扭头就要近距离看女戏子?
覃昌一招手,赶紧让人传召女戏子过来。
李孜省只对扮演七仙女的戏子感兴趣,招呼她到身边,却还没等靠前,李孜省便凑过去低声道:
“陛下,这位与董永私定终身的仙女,乃年龄最小的老七,她头上还有六位仙女姐姐,尚未登场呢。”
“哦?”
朱见深闻言马上打量李孜省,好似在质问,你为啥不早说?
看来是朕草率了,早知道的话,应该等七仙女都登场后,再一并叫过来,看看哪个更像朕的贵妃。
那扮演七仙女的女子聘婷近前,跪下后,勉强抬起头来,绝美的容颜,显得那么的楚楚可怜。
年岁不大,也就十六七的模样,虽花容月貌,却不敢与朱见深对视。
朱见深看完后却不太满意,侧头又问李孜省:“接下来,王母会出场吗?”
“这……”
李孜省一想,可不是么,万妃死的时候都多大年纪了?
找个小姑娘过来,皇帝怎么看也不觉得像他的万侍啊。
再说了,万妃本来就比皇帝大许多,皇帝从幼年记事开始,其眼中万妃必定就是个年岁很大的女人,讲的是个成熟风韵……
李孜省心说,看来是我草率了,没搞清楚皇帝到底好哪一口。
“这个……臣并不知晓,不过想来……应该还没出场吧。”
李孜省道,“不如回头就把戏改改,不但王母早些出场,其他那些女神仙也都出来亮亮相……话说这天界中,有很多女性神仙,比如说……”
覃昌主动插话:“李仙师,您乃方家中人,如此亵渎天庭仙人,怕是不妥吧?”
李孜省皱眉:“覃公公,我只是找人排个戏而已,这些人也只是唱戏,有必要说亵渎天庭吗?”
“什么天庭天仙的……”
朱见深摆摆手,“都不知道有没有呢,也不要把事说得那么邪乎,朕只是想安静看出戏而已。李卿,你的提议很好,既是演仙家中人,就该多出场几个女神仙,且最好早些亮相。”
李孜省笑道:“是,陛下,臣会让人安排。”
朱见深摆摆手:“不说了,继续唱吧。嗓音不错,今天就把人留在干清宫,朕仔细听她唱曲儿。”
言外之意,就算这少女年岁不大,不符合我对万妃的固有印象,但至少也是个有特点的女孩,朕就笑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