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龄也是先派人来此地盯着,知道陈贵回家后才特意前来拜访。
常顺上去敲门,开门的是个老仆,往张延龄一行身上打量一番,冷冷地道:“走错门了吧?这家主人不会客。”
“我们是来找陈公公的。”
张延龄拱手,“在下姓张,翰林修撰张某乃家父,家姐如今乃东宫太子妃,特地前来拜访陈公公,还请通传。”
老仆一听有点儿懵逼。
未来国丈派了儿子前来拜访?看样子还抬着不少礼物,这架势……是要满京师送礼,先混个脸熟么?
这下老仆不敢怠慢了,立即转身去通知陈贵。
等陈贵一路小跑出来迎客时,纳闷儿地跟老仆说:“咱与那张氏素无往来,对方突然登门这是要作甚?莫不是有人冒名?”
等陈贵到了门口,见到个半大的孩子立在那儿,顿时疑惑更甚。
“这位是陈公公吧?在下张延龄,家父……”
张延龄准备把先前的说辞再来一遍。
陈贵一抬手:“赘述的话不必多讲,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说完把张延龄和他身后几个仆从招呼到院子里,关门前陈贵自己还特地探头往街路上看了看,确定没人盯着后,这才转身过来招呼张延龄。
一番简单交谈。
陈贵这才放下戒心,知道眼前少年的确是张峦的儿子,他想想也就明白了,张家现在还不算高门,就算有人想诈骗他,也不会冒充张家人。
且张家跟他陈贵间也没什么直接利益冲突。
“这位张家少爷,你有何事,非要上门来?令尊他……还好吧?”
陈贵笑着问道。
张延龄道:“家父刚进翰林院,很多情况还不熟悉,知晓陈公公乃清宁宫太后娘娘身边的红人,特地让在下前来问候一番,顺带有一件关系太后娘娘和太子之事,与您细说。”
“这……”
陈贵一听,暗忖,这是找我办事?
“请。”
陈贵耐着性子,把张延龄请到自家正堂。
随后陈贵也没端着,请张延龄坐下来,让仆人上了茶水。
大概意思是……你带着礼物前来,我也不能失礼于人前。
张延龄端起茶抿了一口,这才道:“听说御用监内,如今掌印太监乃陈喜,之下便是您和韦兴?”
“你倒什么都知晓。”陈贵笑了笑道,“令尊刚到京师,需要把内府办差之事都打听得这么清楚吗?”
言外之意,你们张家越界了。
张延龄道:“家父还知晓,陈喜陈公公年老体迈,很快就要退下来,以后就是您和韦兴竞争掌印太监之位。”
“嗯。”
陈贵脸色阴沉,随口敷衍一句,似并不想跟一个外人探讨这个,也不觉得以后需要跟张家走得多近。
但也不能刻意疏远……因为这他娘的是未来皇后的娘家,在宫里当差,要是连六宫之首的皇后家里人都敢得罪,那干脆不用混了。
所以他只是礼数方面周到,但并没打算与张家深交。
张延龄道:“家父得知一件事,说是未来几天太子殿下将会跟太后娘娘提一件事,但若没人帮衬的话,恐怕……很难起到什么效果。”
“你说什么?”
陈贵立即站起来,厉目望向张延龄。
显然陈贵不想跟太子绑定得太深,先不论太子将来是否会被废,就说一个宫人,跟太子走得近,那是犯忌讳的……毕竟内官只能对皇帝尽忠。
张延龄笑道:“关系到一件暂且不能对人言之事,不过是想请陈公公届时在太后娘娘面前稍微提点几句,以助太子成就大事。”
这也是张延龄来找陈贵的缘由。
光靠朱祐樘找周太后说项,以周太后圆滑世故的姿态,一般不会出面去管。
就算要管,最多也只是不痛不痒地惩戒一番,比如说找人去把万和寺的木石料给换了,重新修葺一下……不太可能把梁芳和韦兴给彻底摁死。
但要是有个人在旁边拱火,刻意把矛盾扩大化,再适当把老太太给激一下,那情况就大为不同。
这个人,只能是太后信任的身边人。
陈贵最为合适。
陈贵道:“如果这就是令尊让你来此的目的,张少爷还是请回吧。咱家从不过问朝中的纷争。”
张延龄笑道:“陈公公莫要忙着拒绝。想必您也知晓,家父一向是看不惯梁芳、韦兴等人胡作非为,曾对他们行参劾之举,因此还险些丢了官。”
陈贵一听这个,瞬间提起几分兴趣。
他跟韦兴属于竞争关系,韦兴有梁芳当靠山,而他陈贵则是背靠周太后当作乘凉的大树。
问题是,韦兴是梁芳手下头号干将,关系网遍布宫里宫外,优势比他大多了。以后若是韦兴上位,以如今二人敌视的态度,陈贵在御用监肯定混不下去,想后退一步安心当二把手是不可能的,只有调去别处……
但内官这行当,那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御用监被赶出来的二把手、三把手,去了别的衙门,怕是连给人提鞋都不配。
“那又怎样?”
陈贵追问一句,态度缓和许多。
有共同的敌人,才有可能把事谈下去。
张延龄笑道:“此番乃梁芳和韦兴不法在先,与之作对,道义上便先天占据上风,可问题是家父势单力孤,无能力再行参劾之举,也因为如今他人在翰林院,不想再与人产生纷争。但此事又关乎太后娘娘修行,所以只能……请太子前去提请。”
陈贵先是颔首,随即脸上现出一抹讥讽之色:“遇不法事,令尊不去参劾,却请动太子出马,令尊可真是耍的好手段啊!”
张延龄笑着问道:“所以您认为,家父是因为怕事才不敢提的吗?”
“这……”
陈贵一时哑口无言。
张峦怕事?
刚入朝,好不容易混个实职鸿胪寺卿的位子,先上疏参劾梁芳和韦眷,接下来又弹劾李孜省……那简直是无所顾忌勇往直前的奇葩。
说张峦能力平庸,似无可争议。
但要说张峦怕事,实在太过牵强了。
“家父之所以找太子殿下提这件事,乃是因为梁芳和韦兴犯了大忌讳,把他们肮脏的手伸向不该伸的地方,加上开罪了东宫……此时东宫主动发起反击,不是最恰当的吗?”张延龄据理力争。
陈贵想了想,突然觉得张峦有点儿深不可测的意思。
这位朝中新贵不但不怕事,还敢把事挑到太子那儿,让太子站出来检举揭发……只有像陈贵这样常伴周太后身边的人才知道,皇帝一直埋怨太子懦弱,不堪重用,这不就给太子找自信来了么?
胆大包天啊!
“所以,需要我帮忙?”
陈贵谨慎地问道。
“是啊。”
张延龄继续笑着道,“太子毕竟从未曾有过如此与人相争的先例,就算由他去跟太后娘娘提,也难免会有疏漏之处,但要是有陈公公您从旁协助的话,那事就容易许多。”
陈贵道:“我可干涉不了太后老祖宗的主意。”
“没让您明着帮太子说,只是在太后娘娘召您问询的时候,您适当把事往太子那边倾斜就行了。”
张延龄感慨道,“话说如今宫里,御用监的差事,人人觊觎,就在于御用监全权负责宫内开销等事宜,也只有陈公公这般小心谨慎,且顾全大局之人,才有资格执掌御用监,而不会被宵小乱了规矩。”
陈贵马上听出来了,这是张延龄提请结盟作出的暗示。
你帮太子,等于是提前跟太子打好关系,那以后就算你被韦兴给挤下去,太子也会帮你上位。
要么你就完全指望太后给你撑腰……但就怕……太后没心思为你做主。
再说,储君和太后,你分不清轻重吗?
谁对你未来的前程有帮助,难道你拎不清?
陈贵问道:“究竟是何事?”
张延龄笑道:“不好说。过个几日,待太子殿下往清宁宫时,就请陈公公您……多加提点和协助。一点薄礼,还请笑纳,将来……我等也要仰仗您。”
陈贵笑道:“不敢当,未来的皇后娘家人,是我等该依从才是。”
……
……
四月初二。
已是周太后上徽号的前一天,这天乃朱祐樘前来向周太后请安的日子,却一反常态没有带自己的新婚妻子来。
以成化朝时期的惯例,朱见深每五天来给周太后请安一次,他不愿意自己的儿子显得比他还要孝顺,所以让太子朱祐樘严格按照这个标准执行。
史书上记录朱见深对周太后是“五日一朝,燕飨必亲”,在皇帝“日理万机”的情况下,纵观整个大明,已经算是非常孝顺的皇帝了。
朱祐樘到了清宁宫,等了好半天,才见到周太后本人。
平时周太后一天两次礼佛,无比虔诚。
“皇祖母,玗儿她今天偶感不适,再加上孙儿有件事要跟您说,所以就没让她跟着过来。”朱祐樘对此行独身而来做出解释。
周太后笑道:“成婚后,你还不忘时常来看望祖母,足见你的孝顺。也就是你身边的小妮子不在,我才这么说……其实,你不用每次都带她来,有时候祖母想跟你说两句不太中听的话,都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呢。”
朱祐樘一听,看来自己这位皇祖母心机很深啊。
竟还有话要单独面授给我?不让我的好玗儿听?
不好意思,不管什么事,我转头都会都告诉她,这是我对玗儿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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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先退下吧。”
周太后摆摆手,意思是旁人不要过来打扰。
等人都退下后,周太后才道:“太子,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说了,这里没旁人。”
朱祐樘恭敬地道:“孙儿听说明日皇祖母就要上徽号,孙儿是来恭贺您的。”
“瞧这话说的……你恭不恭贺,这事都会办,哀家知道你有心,但这不是什么要紧事,难道怕你的妃子听到?肯定还有别的啥事……”
说到这儿,周太后白了孙子一眼。
你这小子现在还学会兜圈子了?
朱祐樘这才支支吾吾道:“孙儿有件事想问问皇祖母。”
“什么?”
周太后很疑惑,孙子还真有事啊。
朱祐樘道:“听说,今年的浴佛节,皇祖母要去宫外礼佛,不知可有此事?”
周太后琢磨了一下,觉得没啥问题,于是反问道:“你怎突然提这个?”
显然以周太后的老谋深算,在不清楚孙子的目的前,不会正面作出回答。
“是这样的……孙儿恳请……皇祖母不要去……”
朱祐樘支支吾吾道。
周太后脸色陡然阴沉下来,她并不觉得孙子是在造次,其间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也是先前张玗给朱佑樘制定的说话策略。
“孙儿,有事,你就直说吧。”
周太后蹙眉道,“是有何不好的事情,你感到担忧吗?还是说,你仅仅是觉得出宫礼佛这件事不妥?哀家从不是那种固执己见之人,只要你讲得有道理,哀家就会听你的。”
朱祐樘道:“皇祖母让孙儿讲,那孙儿便明说了……听说有人借万和寺重修,以及皇祖母要去万和寺礼佛这件事,大肆渲染,鼓动百姓为此纳捐,疯狂敛财。孙儿怕,如此会坏了皇祖母您的修为。”
“还有这种事?”
周太后松了口气,脸色变得缓和下来,笑着道,“这么干的人,胆子倒是挺大的。但若是民间人氏,诚心诚意要帮哀家修佛寺,积一点功德,也不是不可以。”
“这才是孙儿真正觉得不妥的地方……有人在重修佛寺时,恣意侵占工程款项,以次充好,一应工程都可以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们将一些地方上诸如废弃宫殿、倒塌寺庙乃至拆除民居时收上来的旧砖石、瓦料和木材等,用在了万和寺重修上。
“这种事要是被佛祖知晓,定会怪责信徒用心不诚……这样失格的佛寺,又怎能让皇祖母屈尊前去祭拜呢?”
朱祐樘终于把他要说的话,按照既定方略说出来。
可谓步步深入,算是吊足了周太后的胃口。
周太后听到这儿,脸色黑得就跟锅底一样,就差暴起骂人砸东西了,但对于一个对外宣称自己修佛多年的人来说,主打的就是戒嗔戒躁,讲究喜怒不形于色,所以她只能竭力压制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孙儿,这件事,你从何听来?”
周太后认真问询。
朱祐樘道:“乃宫外的人跟孙儿讲的。”
周太后问:“那到底是谁呢?能跟哀家说说吗?”
“能。”
朱祐樘恭敬地道,“乃玗儿的父亲,如今在翰林院为修撰的张翰林,他先前参劾梁芳、韦眷和李孜省,因此丢了鸿胪寺卿的官职,被父皇调去翰林院修书了。”
“你岳父参劾谁?李孜省?”
周太后非常讶异。
搞什么名堂?
明明你那位爱妃进宫的时候,乃李孜省在背后运筹一切,甚至不惜自爆身份来跟哀家求情,结果转过头张峦就把李孜省给参劾了?
其中必有阴谋!
朱祐樘重重点头:“是的。”
周太后眉头紧锁,显然这件事她没看懂,也因为她平时不过问朝事,竟没人对她提过相关事宜。
“负责重修万安寺的人是谁,太子你知晓吗?”
周太后再度抛出问题。
“不知道。”
朱祐樘摇头道,“但以孙儿猜想,应该是御用监的人,再或者是梁芳在背后遥控指挥吧,但他也可能不知晓下面的人在胡搞乱搞,贪墨修佛寺的款项,具体情况是怎样的,孙儿也无从知晓。”
“那这事倒是挺严重的……平日贪赃枉法也就罢了,如今竟把算盘打到哀家头上来了。你出自一片孝心,跟哀家提及这事儿,哀家认为你做得很好……放心,稍后哀家会找人探究内情,把事情调查清楚。”
周太后神色如常,竟然并未显得多愤怒。
朱祐樘很好奇。
这么严重的事,皇祖母竟然只是说要找人探究清楚,就轻松揭过去了?
显然朱祐樘过分追求对错是非,没有想明白背后的利害关系,也就很难理解作为被坑的当事人,老太太为何会如此淡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