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
后院由西北角院临时充作的饭厅内。
烛火摇曳间,觥筹交错。
张峦依然选择让儿子参与这次宴请,只是张家老大没机会上桌,只有老二有资格列席,且李孜省和庞顷也没什么意见,甚至还表现得很欣赏张延龄的样子。
“来瞻,有一事需要跟你说明白。”
李孜省正色道,“我知道这次的事,缘于贵府跟彭阁老家长公子间的恩怨……这不,彭家大公子现在也被下了诏狱,连他那一脉的家产也被朝廷查抄。”
张峦急忙问道:“那彭阁老呢?”
李孜省笑问:“来瞻啊,如今你人在翰林院,吃的是馆阁这碗饭,这会儿才想起来会开罪彭阁老这个顶头上司?”
“我……”
张峦一脸无奈,不由瞅了小儿子一眼。
心说,都是你小子干的好事,以后我还怎么在翰林院混?
“不必担心!”
李孜省笑眯眯地道,“你运气可真好,彭阁老致仕的上奏,陛下已恩准,特意赐他车马和酒食,让其早些归乡。
“且以东厂所查,最近这几年彭阁老家只有其长子借机敛财,彭阁老是犯下管教子弟不严之过错,但本身并无大罪。
“彭家大公子被下诏狱后,除了他两个儿子被彭家花重金赎出来,其妻妾都被抄没充公,过段时间,或在教坊司都能见到了。”
张峦想了想在国子监读书时听闻过的彭大公子妻妾的美貌,不由咽了口唾沫,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事情这么严重吗?”
庞顷笑道:“张先生,您找太子说这事的时候,就没料到局势会发展到这一步?还是说您在同情彭家大公子?”
张峦摇头不迭,道:“我也不知现在是什么心情,说起来,或是心中有愧吧……本来并没想过要把事情做这么绝的……”
“嘿,你找了太子,太子又去找了太后,太后心有不甘,把事闹到陛下那边,事情怎么可能会善了?”
李孜省笑着道,“来瞻啊,你这一整套计划可说是滴水不漏……要是太子不跟太后说,只是跟陛下讲,只怕陛下还是会对梁芳等人小惩大诫,绝对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妙,实在是秒啊!”
说完李孜省还忍不住猛拍了一下大腿。
“哦,这……我还真不知道太子找了谁。”
张峦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儿心虚。
因为儿子可是带他去过陈贵的府宅门前,虽然他没进去,但他知道儿子的计划就是让太子往太后那边使劲儿。
也就是说,儿子把局做得这么大,手段高超,最终也取得了绝佳的效果,连李孜省都忍不住击节赞叹。
他这个老子与有荣焉之余,又有些犯怵,生怕别人以为他是大阴谋家,不敢与他往来。
“来瞻,你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李孜省见张峦表情有些不对劲,笑着道,“我不是非要探究你的秘密,只是……好奇心怎么都控制不了啊。
“你说你,明明可以靠推测天机等事,当个能掐会算的陆地神仙,受世人推崇,甚至我还可以把你推荐到陛下跟前,被陛下倚为臂助,可你就只是在……官场弄潮,不觉得大材小用吗?”
张峦连忙摇头:“我就是个平常人,喜欢做一些平常事。”
“不平常,一点儿都不平常。”
李孜省摇摇头,然后举起酒杯,发出邀请,“来,与我共饮一杯,喝完后,我还有一件事与你细说,或需要你帮忙呢。”
“好。”
张峦也举起酒杯。
庞顷笑着对张延龄道:“二公子不饮酒吗?”
张延龄赶忙谦让:“我年岁小,今日与宴就是负责陪客,专心给家父倒酒便是。”
“是啊,年岁小可以不必喝酒,对身体不好,再说喝多了误事。”
李孜省体贴地道,“你叫延龄,是吧?真是一表人才,回头有哪个大户人家要联姻,我一定帮你爹说和说和,给你定一桩好亲事,你说如何啊?”
张延龄笑而不答。
心想,我谢谢你啦。
我一个未来的国舅爷,甚至有资格在朝中呼风唤雨,用得着你来给我谈联姻之事?
对不起,你李孜省还不够格。
敬谢不敏!
……
……
酒过三巡。
李孜省终于把他眼前遇到的麻烦事说出来。
“来瞻,实不相瞒,万和寺案告一段落,但今年太后娘娘礼佛怕也无法成行……陛下的意思,本来是换一家佛寺上香,但以太后之意,事情闹得这么大,且连市井百姓都知晓她要去万和寺,这临时换了地方,怕是会引发世人非议。”
李孜省摇头叹息。
张峦诧异地问道:“坊间敢随便谤议太后吗?”
李孜省无奈道:“你是不知道,这修佛之人,最讲究个心境,还异常在意别人评价其修行虔诚与否,连我都不太能理解修佛者究竟是怎么想的。
“太后最怕别人说她用心不诚,而平常她对外又总与人说,她是为了家国社稷才去修行,甚至为陛下祈求平安,你说要是被人指指点点……那不成了危害社稷么?”
“这……”
张峦摇头道,“事情未免说得有点儿太大了。”
“我也觉得是有些小题大做。但事就是这么个事,浴佛节剩下没几天了,陛下把这差事委派给我,让我想个办法让太后满意,你说我……就算要临时抱佛脚,我也找不到这尊大佛在哪儿啊。”
李孜省说到这里,开始唉声叹气起来。
张峦惊疑不定,摇头道:“是没几天了,难道要趁着这几天工夫再把万和寺修一遍?这怎么可能做到?”
李孜省也跟着摇头:“全部重修是不可能的事情,若太后真要去,只需将大雄宝殿修缮一新便可,但仓促间,我上哪儿找那么多木石料,甚至还不会给我拨太多银子,很可能……我自个儿要往里边贴钱。”
张峦认真想了想,捂着下巴凝眉思索,嘴上却不停歇:“是挺难的。但李尚书您人脉广泛,除了您有机会完成,旁人恐怕更不行了吧?”
“唉!”
李孜省唉声叹气,“这大概也是陛下找我的原因吧。来瞻,这件事……你觉得交给你如何……”
“啊?”
张峦大吃一惊,“我……我不行的。我……”
李孜省笑道:“你先别紧张,我知晓,你跟徽州商贾一直有往来,论跟民间商贾牵绊之深,我或还不如你呢。
“在京师中寻找到最好的木石料,目前各地在京商贾有此能耐的除了徽商外,就只有晋商了,你觉得这时候我会去找晋商帮忙吗?”
张峦差点儿就想问,为啥不能找山西商人?
有什么忌讳吗?
庞顷在旁注解:“张先生,您怕是不知,这晋商跟邓常恩一向走得近,就说先前令嫒选太子妃时,晋商还利用邓常恩从中作梗呢。”
“这……李尚书,您不必考虑我这边,一切要以大事为重。”
张峦显得很大度。
李孜省却摇头道:“山西商贾,一切以利益为先,我看着就烦,还是更讲诚信的徽商看起来舒服点。
“来瞻,你说要是你把这差事接下来,再以太子的名义,短时间内把他人认为完不成的差事办好,那不既彰显了太子的孝道,又体现出你卓绝的办事能力吗?”
“啊?这……”
张峦一听,这是在给我表现的机会吗?
我怎么听着,倒像是在给我挖坑呢?
李孜省道:“人手都给你找好了,京营的人,不管需要多少都随时给你调拨过来,你以翰林修撰的身份前去监工……哦对了,其实你太常寺少卿的职务,陛下并没有给你卸下来,你知道吗?”
“是吗?”
张峦大吃一惊。
“你现在是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史官修撰。这事你要是办漂亮了,六部中都能给你谋个差事。”
李孜省继续给张峦画饼。
张峦不由将目光转向儿子,用眼神求证这件事是否可行。
这一幕,恰好被对面二人瞅个正着。
李孜省笑道:“延龄,你有什么意见吗?跟令尊好好说道说道,也帮忙分析分析。”
张延龄点头道:“不用分析了,在下认为,此事可行。”
……
……
送走李孜省,父子俩立在门口。
张峦回头看着儿子,苦着脸叹息:“得,又是一件大事,那李孜省也真是奇怪,这次居然会主动询问你的意见……他这是知晓你在背后为我出谋划策吗?”
张延龄笑道:“爹,您要是觉得不妥,当时就别应允啊。”
“为父当然觉得这件事不甚稳当,初八浴佛节,从明天开始算,满打满算也只剩下三天了,要将偌大的万和寺修缮完毕,实在是难为人……要不是这事儿你觉得稳妥,我怎么都不可能答应下来。”
张峦有些气急败坏。
他完全是被李孜省和张延龄架到火上烤。
还没去毛扒皮呢,就成喷喷香的烤全羊了。
张延龄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道:“爹即便心里不乐意,但还是肯听我的,这样就挺好,关键时候误不了事。”
“你小子下一步是不是就想说孺子可教了?”
张峦跟着翻了个白眼。
父子俩的相处,进入一种怪圈。
明明是老少配,老的应该占据绝对的上风,现在却成了老的听小的话,张峦在对外事务上,可谓是一点儿发言权都没有。
张延龄转身往前面的院子走,解释道:“爹,咱是实际考察过的,您觉得万和寺修缮工程,梁芳和彭勉敷他们干的是偷梁换柱的勾当吗?换下来的是支撑寺庙整体格局的房梁和砥柱?”
张峦跟在后面,撇撇嘴道:“这怎么可能?柱梁是怎么都换不了的,真要是换了,基本上就等于是掀倒重建了。”
“那不就得了?”
张延龄道,“其实就是个修修补补的小工程,花费个一两千两银子顶天了,结果被整成一两万两银子的大工程。爹,其实就连李孜省都看出来了,要是把该修修补补的地方拆换一遍,根本用不了三天时间。”
“什么?”
张峦惊诧地问道:“不用三天?韦兴他们可是足足修了三个多月啊。”
张延龄不以为意地道:“做事拖拖拉拉,开工后只需要用幕布把工地围起来,就可以名正言顺歇歇停停,期间正好把占役的京营士兵,调去干他们接下来的私活,这是梁芳、韦兴等人的老手法了,一点儿都不稀奇。
“当日父亲您也见过了,外表看起来金碧辉煌的万和寺,真的需要换什么大的部件吗?”
张峦疾步跟上儿子,待并肩而行后才问:“既然三天时间就能完成,那李孜省为何自己不干,要把这功劳交给为父?”
“有料子,三天就能完成,问题是他现在手里没材料啊。”
张延龄道,“如果让李孜省自己去找优质木石料,恐怕十天半个月都调不来,您觉得他会冒这种风险吗?”
“咦?莫非你能调?”
张峦惊讶地问道。
张延龄扁扁嘴道:“之前孩儿让父亲去跟太子通气,若是连这个都没调查清楚,那不等于是在给自己挖坑么?
“其实我本打算让太子主动跟陛下接下这苦差事呢,毕竟谁提出来的,谁负责解决,此乃天经地义的事情。”
“那……料子到底哪儿来啊?”
张峦问道。
“当然是徽商那边调……哪怕徽商不肯给,咱也能在京师周边就地解决。”张延龄一脸轻松地道,“这些花费,大概也就一千两上下,用到的人手也是京营的人,不需咱费太多工夫!”
张峦苦着脸道:“那……要是李孜省不给钱呢?一千两……怎么看都不是个小数目啊。”
张延龄笑道:“爹,您是不知道万和寺募捐到底募集了多少资金,这种献殷勤之事,商贾最热衷做了,只是以前他们没门路罢了。
“商贾多为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如果咱给商贾分润一些好处,比如说帮他们沟通御用监的关系,这区区一千两,没人会在意。”
“怎么个沟通法?”
张峦继续追问。
“当然是跟陈贵沟通咯……韦兴倒台后,陈贵就成了御用监实际的操盘人,不然咱提前跟陈贵通气又是为何?”
张延龄笑眯眯地说道,眸中满是得意。
张峦咋舌不已,惊讶地道:“好你小子,又是把所有事情都先计划好了,但你没跟我说这些啊。那……那咱真就接了?”
张延龄点头道:“这事还是要李孜省去跟陛下提请,明日应该就会把具体差事落实到您身上。我跟庞大管家说了,让他回去后跟李孜省建议,让李孜省提请由您和太子一起完成此事。”
张峦目光一凝,问道:“太子也要参与?至于吗?”
“当然至于。”
张延龄重重地点了点头,“其实有太子监督,这件事会更容易落实,那些商贾做事也会更加上心。”
说到这儿,两人已回到中院,张延龄朝老父亲摆摆手,“爹,您回房歇息吧,我就不在家里待着了,稍后我去见秦当家,让她做好准备。”
张峦皱眉不已,质疑道:“又去见那女人,还是深更半夜去?”
张延龄笑道:“爹,您瞧不起谁呢?那女人手上可是掌握了很大的资源,从人脉到渠道、关系网络……
“这次重修万和寺之事,咱很可能要仰仗她。这也是给她在太子面前立功的大好机会,相信她会识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