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龄在城外工坊与秦昭会面。
秦昭身后跟着徐恭等人,一行走到偌大的金属罐子前,秦昭惊讶于眼前铸造出的庞大物件,尽管她完全不知道一路行来沿途看到的五花八门的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但此时的她对张延龄已没有丝毫怀疑。
她对张延龄本事可说信任到骨子里去了。
“二公子,不知这些东西有何用?”
秦昭好奇地问道。
“储存气体用的,要造纯碱,首先就需要对这些气体进行加工。”张延龄道,“五千两的投资,现在已花费三千多两,账目什么的秦当家想来已经看过了吧?”
秦昭微笑点头:“二公子记录账目可说条理分明,且有旁证和佐证,所有选材和铸造、工匠成本等,都是合理的价钱。非常公道。”
张延龄道:“唉,说起来,这京师的用人成本跟地方上大不一样,我还以为人工上有个一千两银子就能打住,现在看来,这方面很可能要超支。不过用料上,因为有秦当家自家商号提供的按成本价计价的原材料,算是节约了开支。”
秦昭问道:“不知几时可以投产?”
“快了。”
张延龄道,“秋天吧。”
旁边的徐恭不解了,问道:“都已经建成这样了,还要再等几个月才能投产?”
秦昭道:“你不明白二公子的意思,就算一切都准备停当,但京师内很多事不由我们掌控,还得等待投产的时机。”
“秦当家懂我啊。”
张延龄笑了笑。
秋天再投产,等于说要等朱见深死了后再将项目上马。
如果上得太早,很容易被人盯上,到时就有可能出现人财两失的状况,一个疏忽就可能导致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产业拱手让人。
徐恭感慨道:“身为太子岳父,竟也有这么多顾虑?”
张延龄笑而不语。
太子岳父?
就算皇帝的亲岳父又怎样?外戚始终是外戚,除非有强大的靠山,一定能得到皇帝的支持才行。
在张延龄看来,朱祐或许或是个中庸的皇帝,但在护短方面,绝对是整个大明无出其右的存在,在保护妻族利益方面那可真就是做到了“尽职尽责”。
“二公子,您之前让试点投产的香皂,如今已在京师之地开始售卖,价格定得很高,但还是有不少达官显贵购买,因之前乃贡品的关系,人们仍旧对其趋之若鹜。”
秦昭对张延龄信任有加还在于一点,那就是看到现钱了。
有关纯碱的大买卖还没上马,但香皂作为试点产品,已开始有了销路。
任何时代,好东西总是不愁卖的。
一块四四方方的香皂,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有先前作为贡品送到宫里打下的良好口碑,立刻令其身价倍增。
京师达官显贵众多,很多人都想用皇室同款,平常的衣物和饰品等做不到,但香皂这种东西,只要愿意花银子,连宫里贵人所用东西都能走入自家……
莫说王公贵胄家的女眷了,就连那些当官者自个儿也想尝试一下浑身散发香气的感觉。
“一定要注意限售。”
张延龄提醒,“给你的那批货,短时间内应该无法补第二批,一直到盛夏前都要限售、惜售,等到了夏日炎炎满身臭汗时,香皂的价值就能真正体现出来。现在就是打出个名号,一定别现在就把货出光。”
秦昭抿嘴一笑,道:“诚如二公子所言,每一位来客,每次都只能购买一块香皂。且提前拿进行登记,为防止有人浑水摸鱼找人代买,还派人专门盯着,购买时需要凭票才能供应,光是领取票据就要有一定官府背景,一般富户想搞到一张票无比艰难。”
不卖香皂,改卖票。
这种销售模式在这时代可说是开历史先河。
当然这时代也有人懂得饥饿营销,只是没人像张延龄这样把事做得这么极端。
“二公子,最近京师很多人都想涉猎盐引生意……”
秦昭趁机提出她的请求。
可惜话音未落,就被张延龄伸手阻止。
张延龄皱眉道:“秦当家,盐引乃国之根本,西北用兵所需,家父如今的职司跟盐引间毫无关联,请不要给我们出难题。
“这种事,等到将来我张家或会参与其中,可在如今京师时局随时可能变化的情况下,贸然牵扯进去实属不智。”
这是在提醒秦昭,你作为徽商魁首,要学会忍耐。
不是说梁芳和韦兴倒台了,盐引咱就能予取予求,本来这二人就不是持有盐引最大的庄家,只是他们把盐场支盐的权限拿在手上,控制了支盐之事。
但少了梁芳和韦兴,马上权限就会被李孜省染指,还有公侯伯爵等大明勋臣深度参与其中,甚至于此时梁芳的势力也未完全崩塌,毕竟御马监掌印太监的继任者乃罗祥,那位可是梁芳门人,罗祥继承了梁芳的政治遗产和关系网络。
倒俩人,大局未曾改变。
可对于普通商贾来说,却以为朝廷局势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秦昭道:“妾身明白,那就等入秋后再说吧。”
“嗯。”
张延龄微笑着点头。
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太明白,心知肚明就好。
而旁边的徐恭听了却一阵别扭,来来回回都在说入秋后的事,确定那时节营商环境一定比现在更优良?
未必吧!
……
……
“老二,这地方可真不错,我都想搬过来住了……这么多人手,你能管得过来吗?不行的话,就把人交给我管理吧。”
张鹤龄到了新工坊后,情绪高昂。
张延龄笑着问道:“大哥,你现在那么想当道上的大佬?”
“二弟,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大佬是什么意思,但我想,只要给我更多的人手,让我痛痛快快打架,走出去风风光光,人人见到都害怕,每个人都给我端茶递水……那感觉绝对不一般。”
张鹤龄说到这里,挺直腰杆,显得很得意。
说话间,张鹤龄望向工坊门口,问道,“那娘们儿走了?”
“嗯。”
张延龄点头。
“徽商可真有钱,随随便便就能拿出几千两银子来,你说咱以后会像他们一样富裕吗?”张鹤龄道。
张延龄奇怪地问道:“你还怕没钱?”
“我问过娘,娘说,我以后最多是个国舅,而国舅是吃朝廷俸禄的,拿多少俸禄全看身在什么职位上,有本事的人才有高俸禄。以娘的说法,我大概就算当个国舅,也是喝西北风的那种。”
张鹤龄说到这里,显得很憋屈。
张延龄闻言不由开怀大笑。
老母亲在管教儿子上,遵循了传统儒家思想,那就是秉承打压式教育。
让张鹤龄认识到跟别人的不足,促使儿子进步……却没想过,她大儿子早就这样了,什么都定型了,能促使他进步的唯一动力就是酒色权财,别的都扯淡。
“老二,你别笑……你说呢?”
张鹤龄问道。
“我觉得娘说的有一定道理。”
张延龄颔首道。
“唉!难道我就只能表面风光,没有发财的命?我觉得你不一样,你本事大,将来一定有财运,到时赚钱了记得分我一点。”
张鹤龄眼巴巴望着弟弟。
张延龄道:“行啊,咱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只希望到时候你别见钱眼开,做出卖兄弟的事。”
“我是那种人吗?”
张鹤龄有些生气,喝问,“你瞧不起谁呢?”
张延龄叹道:“有人给你几千几万两银子,让你出卖我,你说你干不干?”
“我才不干呢!”
张鹤龄扁扁嘴道,“我将来就是个国舅,有多大本事我自己知道,他们花钱收买我……诶,真会给那么多吗?”
张延龄闻言不由翻了个白眼。
刚觉得大哥你有点儿进步,瞬间又被打回原形。
“好啦,跟你开玩笑的,我是那种人吗?”
张鹤龄露出一副讨好的笑容,“老二,你不知道我这种人,最讲原则了。危害家人的事,我坚决不干。但得罪我的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
“行吧。”
张延龄想了想,不由点头。
历史证明,这货倒也没说假话,不过想想主要是因为历史上兄弟俩都一个德性,根本就没啥好背叛的,但如今兄弟俩以后肯定会走上不同的道路,就不知道这大哥是否还那么“始终如一”?
“咱赶紧回家去,再不走,天黑就回不去了。”
“早回去干嘛?不回去更好……我还想到城外那些大胡同见识见识,听说花花娘子多得很,还有江南来的小娇娘……这就要说你了,你只是个屁娃娃,不懂那么多。等你长大了,你肯定挑花眼。”
……
……
张家兄弟俩前呼后拥回到家中。
张延龄被传话到了后罩房内。
此时李孜省已走,而张峦正独自面对桌上的三座黄珊瑚,怔怔出神。
“这东西,又回到我手上来了。”
张峦一副丧气的神色,“你说这世事还真是无常,当初我像送瘟神一样把东西送走,现在却又放到我面前来了,还让我把它们给卖掉,真就是……”
张延龄问道:“谁送来的?”
“李孜省亲自送的,他喝醉了,嚷嚷着说回去后要给我送银子呢,结果到现在也没见影子。”
张峦脸上还有些许期待。
张延龄骂道:“爹,您昏头了?酒鬼的醉话也当真?”
张峦道:“你是不知道他说话的时候听起来有多仗义,不过却经不起推敲,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我与他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经过儿子分析后,张峦已经不再指望李孜省来给他的“大买卖”兜底。
张峦坐在那儿,一脸愁容道:“你说这东西好是好,但属于那种有价无市的玩意儿吧?让我一个卖两千两银子,我能卖给谁?谁有这样的身家?”
“两千两?”
张延龄好奇地问道,“价格定得那么高?”
“我也觉得价格太虚,不过听庞炳坤的意思,这就是梁芳采办时的价钱,三个下来就是六千两。这东西……应该是海底捞出来的吧?渔民捞这么个东西就够一般人吃香喝辣一辈子,啧啧,这就叫靠海吃海吧。”
张峦感慨不已。
张延龄道:“每年只需要二十五两银子,一家几口人小日子就能过得逍遥自在,衣食无忧。而两千两银子足以支撑八十年用度。爹,您没说错。”
张峦道:“这京师达官显贵是不少,但有傻帽会花两千两银子买这东西吗?不但要凑一个傻帽,还要同时……有三个!”
说到最后露出痛苦的神色。
“呵呵。”
张延龄笑了起来。
老父亲算是看清楚局势了,这东西上哪儿卖?
似乎哪儿都卖不出去!
说是价值两千两,但若真放到市面上变卖,能卖个四五百两银子就很不错了。
主要是这东西既没人卖,也没人买,自然也就不好正确估价。
“儿啊,你赶紧给出个主意……你平时鬼主意不是挺多的吗?”
张峦目光热切地望着儿子。
张延龄道:“爹,您也说了,这京师达官显贵众多,不如您多去问问呗?”
“我?”
张峦指着自己的鼻子,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道,“我上门去问他们要不要这东西,人家非把我当神经病不可。人家吃饱了撑的要这玩意儿?拿来有何用?”
“我说父亲大人,咱追求能不能高一点?人除了满足吃穿住行的基本生存需要外,还得满足更高层次享受,所以才会形成奢侈品消费市场。
“爹,您说那达官显贵为何要收藏名人字画?就因为挂在那儿,可以彰显其身份。您现在骤然富贵,或者说咱们家连暴发户都算不上,不能以咱市井小民的心思去揣摩那群人。”张延龄道。
“啧啧。”
张峦嘲笑道,“儿啊,你要装也别装显贵啊,那东西咱本就没有。你的意思是说,我拿去卖,人家真会要?不会把我当傻子对待吧?”
张延龄笑道:“不然呢?或者您直接跟李孜省说您卖不出去,让他给你介绍客户,别人卖面子给他,大概会掏钱来买。”
张峦道:“靠他的面子,就能让傻帽心甘情愿掏出两千两银子?不会真这么好糊弄吧?”
“左一句傻帽右一句傻帽,爹,您今天咋这么愤世嫉俗呢?”
张延龄道,“您先去试试嘛,不行的话再回来找我。我给您搞个营销策划,到时或许您就有机会了。”
“行,谁傻帽谁知道,反正这差事落到我头上来了,那我就走访一下京城这些权贵,明天我先去皇后娘娘那俩弟弟家里走一趟,他们之前不是来拜访过我么?这次我就看他们能不能掏出这笔银子。”
张延龄一听,笑着拍手道:“爹,您这个思路是对的,不但要去王国舅家,还要大张旗鼓宣传一番,就说这黄珊瑚乃彭勉敷被抄家后流落出来的,价值不菲,原先需要一万两,现在骨折价只要三千两。”
“……”
张峦一脸无语之色,皱眉道,“儿啊,为父只是与你言笑,你别跟我闹。咱有一说一,大不了不卖了。”
要是为了卖个贡品,把自己儿子给逼疯了,张峦心想这可亏大了。
张延龄笑道:“爹,您就按我说的来……明天我再告诉您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