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李孜省就带着三面镜子进宫了。
入宫之后直奔干清宫。
朱见深听说后,立即放下手头的事情,亲自迎出干清宫殿门,算是给足了李孜省面子。
“李卿,这么快就到手了?”
朱见深脸上带着几分惊喜。
李孜省笑道:“幸不辱命。”
“好,拿进来,拿进来。”
朱见深好似个沉不住气的初哥,赶紧招呼人抬镜子。
等把镜子平放在桌上后,李孜省介绍道:“共有三面,其中一面比较大,跟送给皇后娘娘的那面差不多大小,剩下两面……则小一些。”
“来人啊。”
朱见深道,“把这面大的给宸妃送去。”
“是。”
马上有人过来搬镜子。
李孜省立即提醒:“外面虽包裹有一层镜框,但还是要小心些,此物比较容易破碎。且琉璃渣子非常锋利,一定要小心些。”
朱见深看着剩下两面镜子,越看越喜欢,道:“这两面中留下一面,挂起朕的寝宫里,如此朕每天都可以照一照。”
覃昌走上前,笑着道:“这么好的东西,世所罕见,不想到了李仙师手里,就跟信手拈来一样,李仙师真是神通广大啊!却不知这等宝物出自何处?”
“对啊,李卿,从哪里弄来的?真是从张峦手上得到的吗?”
朱见深也好奇地问道。
“正是。”
李孜省说到这儿,微微皱了皱眉,显得有些委屈。
朱见深见状板起脸来,道:“莫不是他给你甩脸色了?要真是如此,这个张峦就有些不识趣了,尤其先前他还参劾过你,这次让你亲自登门,确实难为伱了,朕这就……”
本想说朕这就惩罚他,但仔细一想,人家刚送了镜子给自己,一回头却要惩罚人家?
当皇帝就能这么肆无忌惮,蛮不讲理吗?
“陛下误会了,来瞻他,还是比较好说话的。”
李孜省赶忙道,“且臣与他之间,有一些私交,这次登门求教也很顺利。”
覃昌心说,你还真是不用掩藏啊,连这种话你都能直接说出口?
朱见深心下奇怪,问道:“那是他不愿给吗?”
李孜省脸色有些回避,还往覃昌那边瞅,意思是,有外人在场,有些事我不方便说。
“你先退下。”
朱见深侧头对覃昌道。
覃昌心里一阵窝火。
你们说事归说事,怎把我给屏退了?
我可是堂堂司礼监掌印,就这么不得信任么?
但他却不得不行礼告退。
等人走了。
李孜省这才凑上前,低声道:“陛下您先前不是让臣去变卖宫里的贡品吗?臣就把此差事交给张来瞻了。”
“嗯。”
朱见深点点头,随即又问,“那又怎样?”
李孜省道:“也不知他怎么想的,突然琢磨出个销售妙招,那就是卖贡品搭送琉璃镜,也可能是知晓宫里坤宁宫贺寿时,镜子引起了巨大轰动。”
李孜省尽可能不让皇帝觉得张峦利欲熏心,但实际上张峦所做的也确实是帮皇帝卖贡品。
没人引导,朱见深自然也不会去想别的,他问道:“所以,你是去买了贡品,才换来这面镜子?”
“嗯。”
李孜省点头道,“臣买了一方黄珊瑚回去,花了三千两银子,他本只想给一面镜子,我与他说,给一面那哪儿行啊?把你最好的镜子,有多少给我多少,他无可奈何之下,就给了臣这些。”
“哈哈哈……”
朱见深闻言哈哈大笑,“李卿啊,你找他办事,怎么闹得好像受制于人呢?这朝中,还有敢算计你的人吗?”
李孜省道:“既把差事交给他,做事自然要讲规矩,他说三千两,我这边也不好意思还价,再说了,这银子是送到宫里来的,目的是充实内库,这银子花得值。”
朱见深笑道:“不说别的,这三千两朕便赏给你,还额外给你一些赏赐。”
“陛下,您可千万不要如此。”李孜省连忙阻止,道,“臣绝对不是心疼银子。只是臣耍了点小聪明……”
“哦,你说!”
朱见深提起兴致。
李孜省笑道:“臣跟他说,给三面哪里够啊,就让他找了点儿边角料,给我也做一点,好带回去给自家夫人长长脸。嘿,他还真就给了,但只有巴掌大小,不够气派,故此臣就没往宫里送。
“这不,臣还跟着陛下您沾光了呢,花三千两银子,既买了价值连城的黄珊瑚,还有镜子……如今家里的母老虎也很满意,内宅变得安稳。臣这次……可是赚大了。”
“李卿,你是忠臣,处处为朕着想,朕实在过意不去。唉,朕给你的赏赐还是太少了,你为了朕的事情到处奔走劳碌,本就已经很疲乏了,朕还不顾你的实际情况给你加担子,朕错了,大错特错。”
朱见深听到李孜省说的一番话竟自责起来。
李孜省赶紧道:“陛下,您可千万莫要如此说,是臣有负陛下的厚望,未能把事办好。臣一定会尽心尽力做事。”
朱见深望向李孜省的眼神中,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动,微微颔首,突然又是一笑。
君臣间仿佛在这笑容中,达成了共识,彼此信任和倚重。
……
……
李孜省离开干清宫时,覃昌有意跟他走了一段路。
“李仙师,不是咱家非要打听,只是您这边有事情,为啥不能让咱这些身体残缺的人知晓呢?难道相互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吗?”
覃昌很生气。
当初斗梁芳时,咱可是一伙的,凭你李孜省一人之力可不成,现在大功告成,你一个人坐享成果,连跟皇帝叙话都要单独召对。
咋的,过河拆桥?
李孜省小声道:“覃公公,那只是个姿态而已。”
覃昌琢磨了一下“姿态”的意思,问道:“您的意思是……有些事,陛下不想让外人知晓?而不是您有意遮掩?”
李孜省笑着问道:“你知道张来瞻如今在做什么吗?”
“他……”
覃昌一时沉默。
他哪儿有闲工夫成天打听一个太子的岳父在干嘛?
“你可知,他去皇后弟弟瑞安伯府上兜售黄珊瑚之事?”
李孜省再度笑着问道。
覃昌瞬间明白过来,道:“你是说,这事乃陛下……”
话说了一半,他就说不下去了。
“覃公公,你看,这件事陛下从未对外人言,这也是顾全体面之事。”
李孜省道,“不然你以为张来瞻为何要搞出个琉璃镜来?单纯就是为了方便他变卖贡品……如今所售不过是黄珊瑚,下一步或就是宫里其它宝贝了。
“唉!可惜啊,我为了给陛下搜罗几面镜子,可是花费了足足三千两银子,就买了件没啥用的东西回去摆着。”
覃昌皱眉不已,问道:“以您今日今时的威望,跟张来瞻讨要便是,非要这样吗?”
李孜省惊讶不已,反问道:“覃公公,你莫非以为,咱朝中人做事都这么不讲规矩吗?人家怎么说也是太子妃之父,我直接去讨要,那人家还卖不卖贡品了?
“你以为那贡品是他自己想卖的吗?这可是为宫里办事,卖出的钱可是直入内库的……我若先坏了规矩,坏的就是陛下的大计,罪不可赦!”
覃昌想了想,心说你李孜省还真行。
不过再想到张峦的手段……覃昌瞬间也觉得火大,咋回事,梁芳倒了,我的敌人不该只有李孜省一个吗?
怎么还冒出个太子岳父来?
“覃公公,要不,您也去买一方黄珊瑚回来?据说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估计这几天会有不少人到他府上去打听购买黄珊瑚之事。”
李孜省笑着问道。
覃昌苦笑不已,摇头道:“咱家可没您财力雄厚,买不起这么贵重的东西。”
李孜省点头道:“也是。旁人买黄珊瑚,最多给一两面镜子就算不错了,也就是我,靠着这张老脸,跟张来瞻好说歹说,他才多给了几面。
“唉!你说对着朝臣,我可以色厉内荏,甚至不把他们当回事,毕竟为了头顶的官帽,谁都要巴结我。但面对太子妃之父,我怎么都强势不起来啊。”
覃昌一听,心想,你说的咋这么有道理呢?
你李孜省在大臣面前,耀武扬威惯了,甚至连内阁首辅、六部尚书什么的都把你当国士对待。
可人家张来瞻怎么说也是未来的国丈,肯定不吃你威逼那一套。
这么琢磨下来,好像……还真误会了你?
“覃公公,您看还有旁的事吗?没的话,我先回了。”
李孜省一脸苦涩的笑容,摇头道,“今日算得上是破财免灾了,三千两银子,那可真是……好大一笔数字……唉!”
说完李孜省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迈着沉重的步伐远去。
……
……
“他在装什么啊?”
远远坠在后边的韦泰,见到李孜省走远了,这才紧赶几步追了上来,站在覃昌身后问道。
覃昌也在目视李孜省背影,若有所思道:“咱家倒觉得,这次他不是装模作样。他是真遇到难事了。”
此时的覃昌当然看不到前边李孜省脸上那如沐春风的得意笑容,还以为李孜省既心疼银子,又在想怎么对付张峦。
韦泰不解地问道:“何出此言?我看他正是人生得意马蹄疾时……”
覃昌神神秘秘地道:“咱家本以为他是从张峦手上讨了几面镜子,跑陛下这里来邀宠,现在才知道,原来他是花了三千两银子买回来的……”
“什么?三千两?就那么点儿东西……三千两?”
韦泰脸上带着惊讶之色,嗔目道:“嘿,要么怎么说,还是这些神棍有钱呢?随随便便就拿出三千两来,这可是一般人做梦都想不到的巨大财富,就这么拿去买镜子了?这也太破费了吧!”
覃昌不答反问:“你可知他先前为何要避开咱,跟陛下单独叙话吗?”
韦泰摇头。
覃昌看了看左右,小声道:“张峦是在变卖宫里的贡品,此事应该是出自陛下授意。这说明,咱内府的开销太大,陛下手头紧,开始把先前梁芳等人搞回来的东西,卖出去换回钱来。”
“这……”
韦泰一听,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皇帝富有四海,再缺钱,至于用这种手段来筹措银子吗?
覃昌感慨道:“实在让人琢磨不透啊……最近陛下并没有大把用银子的地方,为何会突然缺钱,竟连贡品都要变卖出去?
“难道陛下有何计划不成?”
韦泰顺着覃昌的话,问道:“您是说,陛下马上将会有重大开销?还是不经过朝廷的那种?”
“未必!”
覃昌摇了摇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陛下是在为太子积攒些家业?毕竟过去这些年,就算汪直和李孜省为陛下敛财不少,但内府开销还是太过巨大了,皇庄、官地又全是一堆蛀虫在打理,一直嚷嚷着入不敷出,到了今年……陛下龙体欠安,自然就会想着……给后人留下点儿什么。”
“覃公公,陛下不至于如此吧?”
韦泰脸色尴尬。
因为他听覃昌话里的意思,皇帝这是准备交代后事,为儿子留下点家产的意思。
当然这话是不能明说的。
覃昌皱眉不已,抚摸着光洁的下巴道:“就算变卖贡品,这事怎会跟张峦牵扯上关系?要卖,也该李孜省负责才是!
“哦对了,陛下肯定是把事情交给李孜省来做,李孜省转手就把变卖贡品之事交到了张来瞻手里……也有可能,陛下将这个差事交给了太子,太子没辙,便找到张峦……两个可能,谁更大呢?”
韦泰也无法做出判断,试探地问道:“要不去查查?”
“当然要查。”
覃昌严肃地道,“这镜子的风波,闹得满城风雨,你不会现在才想起来要去调查吧?你提督东厂,是干什么吃的?”
韦泰无奈道:“最近京师内外事情那么多,我哪里有心思去在意这种小事?好吧,我现在就派人去调查……不过张来瞻就算是主导变卖贡品,也不能闹得太过张扬,咱……”
“先查吧。”
覃昌一挥手道,“之前我一直以为,张峦是靠李孜省混饭吃的,现在看来,人家自成一系,李孜省看来没啥好办法拿捏张峦。
“如此说来,咱以后也要小心点儿张峦,最好派人盯着,明白吗?”
“是!”
随后韦泰领命而去。
……
……
覃昌下就回到私宅,到了自己家里,马上让人把自己的侄子覃云叫来。
之前覃云已有许久未曾登覃昌府门,这次来,他手头上有了点银子,主要还是张延龄给他的,有了银子就想着带点礼物上门,免得再被人瞧不起。
等他到来后,门子没有阻拦,竟畅通无阻到了覃府正堂,却见一名覃府下人正跪在地上,而覃昌一手捏着马鞭,一手按在椅子扶手上,一副生气的模样。
“覃……伯父?”
覃云见到这一幕,有点儿傻眼,本想叫谭公公,但最后还是按照亲戚关系进行称呼,心里直打鼓,我这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么?
覃昌招手道:“侄儿,你来得正好……我且问你,上几次你来府上,让你去账房领赏,你领了吗?”
覃云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地上跪着的那个,赫然正是先前为难过他的账房主事。
但以他这些日子跟在张延龄身边培养出的处变不惊的作风以及担任锦衣卫百户以来形成的上位者气质,自然不会随随便便就出卖别人,哪怕此人的作为的确令他厌恶。
但他又不能扯谎,所以干脆缄默不言。
“你是个好孩子,这会儿还想回护他?也是今天咱家才知道,原来过去,我这府上就跟个貔貅一样,只管进不管出,连我说出去的话都不好使,那这府宅到底是谁做主?”覃昌很生气。
以前他或许不知,也可能知晓了也没太在意。
可今天当着自己侄子的面,他直接就发作了。
覃云心想,没这么凑巧吧?我来了,你正好把这件事揭发出来?你这是故意教训家奴给我看呢?
“来人,把他欠我侄儿的赏钱,全都拿来。”覃昌道。
随即就有家仆进来,奉上个木匣,打开后,里面全都是白花花的银锭,足有五十两之多。
“卑职……侄儿不敢。”
覃云急忙道。
覃昌道:“覃云啊,咱覃氏一门后辈中,没有一个成器的,唯独你有些灵气,听说你在锦衣卫中人缘极好,上面的人夸赞你,下面的人也称赞你有情有义,乃不可多得的人才!”
“这些全都是靠伯父您的光辉庇护,他们才会……”
覃云急忙辩解。
“不是,他们并不是在巴结我,而是你真的有本事。”
覃昌满意地点了点头。
显然,覃昌专门找人去问过侄子的详细情况后才会得出这个结论。
覃云心想,那还不是因为我最近靠张家人发了点小财?
但凡有什么事,叫上兄弟伙一起干,每次都是收获颇丰。
广开财路后,现在谁都推崇我。
这要换作半年前,谁会把我当回事?
“你们都滚下去!咱家有事要与贤侄说,再让厨房准备好酒好菜,今日我要与自家侄儿把酒言欢。
“覃云,以后这就是你的家,想来就来,谁敢阻你,我定重罚不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