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卫宁大军进驻东郡的时候,朝廷的特使也南下同时抵达,中原大战的胜利已经进入了尾声,虽然卫宁有意要在给曹操来上最后一击,但毕竟是可以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了。
事实上,正如同卫瓘所言,这一场大胜,其实河东也耗尽了多年来储备的元气,更应该是稳固消化战后所得的时候。
可是卫宁怕等不起,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到底还能熬到什么时候,在击败了曹操和孙坚之后,那一直支撑着他战斗下去的气力,在松弛下来后,仿佛飞快的从他身体里流失出去。
在领军东进的时候,卫宁分明的感觉到了身体的疲惫,那并非操劳而得,而是身体机能开始退化的表现。
正是如此,他才迫不及待的想要将曹操赶尽杀绝,只有这个人存在一天,他就觉得对于自己一手营造起来的庞大势力是个威胁。
曹操,就是那种在再艰苦的逆境中也能顽强生存下来的人。
在原本的历史中,曹操遇见的艰难不少,甚至许多时候都几乎要了他的性命,或许是时运,或许是他的坚韧,让他一次次挺了过来,若说同时代能够比曹操还要顽强的,恐怕也只有刘备一人了。
刘备已经不在了,而曹操却还在残喘。卫宁觉得即便是在耗上一些元气,也不能让他再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正是如此,卫宁才忽略了卫瓘的建议,也忽略掉了如贾诩,郭嘉等等谋士的劝阻,这……或许算是他最后一次的一意孤行吧。
但是,卫宁还是忽视了郭嘉等人的想法,虽然大多数人不知道卫宁为什么急于想给敌人最后一击。在他们眼中,现在的曹操不过只是丧家之犬,整个徐州局势因为和河东大战过度透支,已经一片糜烂,二十年内要想恢复实力都算困难,倘若河东修养一些时候,恢复一些元气,征讨徐州,不过手到擒来。
即便是郭嘉虽然知道卫宁的身体可能出了状况,但也无法理解卫宁对曹操的重视。
在直面劝谏不成,郭嘉伙同贾诩等人暗中传书给坐镇安邑的刘晔,想要曲线改变卫宁的决策。
在同时击败了张鲁,刘备,曹操,孙坚之后,卫宁如今的声望已经达到了一个无可比拟的高度,可以说,单单卫宁的名字,便可以让天下震动三分。
即便有刘表不识时务的跳了出来,但没有人怀疑这可笑的螳臂当车迟早是自寻死路,这个天下的大势已成,没有任何人还能挡在河东兵锋的前面。
郭嘉等人联名上书,对卫宁歌功颂德,请进爵为公,这其实已经是水到渠成,事实上,以卫宁如今的成就来说,要封公爵并不困难。
不过大汉建国以来,除了高祖刘邦建汉时封了些异姓王公外,未来数百年,就只有篡汉的王莽,其余非皇室成员都不曾有外姓封过王爵,公爵,外姓将臣所能追求的最高荣誉也只能是列侯而已。
而卫宁先前打破了旧制进爵为国侯都算是逾越了数百年的规矩,但毕竟还是属于侯爵范围,而现在,数百文臣武将的联名上书,似乎也要挑战大汉最后的权威!
久居深宫如同傀儡的献帝,感到绝望了,在那最后一次的安邑之变后,刘氏最后的一点余威也丧失殆尽。
这一次跳出来送死的,只是一些跳梁小丑,再没有什么有分量的人了,或许私底下还有人愤愤不平,暗骂卫宁有不臣之心,但在如今卫宁挟大胜之势,也不敢跳出来指责一二。
献帝无奈,只能让刘晔起草诏书,封卫宁为雍公。
乘金车,驾四马,持九锡,假行天子事,赐雍州十郡为其封邑,建国号定都长安,可置国相,百官,礼同天子,入朝不拜,剑履上殿。
这些殊荣下来,卫宁俨然已经是这个天下的实际拥有者了。
特使随行百人,得天子诏书,匆匆南下请卫宁班师回朝。
而当卫宁接到朝廷特使抵达东郡的时候,甚至都不知道郭嘉等人已经暗中做出了这么大的举动,虽然在此前他已经有所暗示,但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封爵的消息下来。
联想到先前所有人都劝谏他停兵休养生息,卫宁猜测能有这么大胆量的恐怕也只有郭嘉一个人了。
现在朝廷特使已经南下,再进兵徐州已经不可能了,卫宁虽然知道郭嘉是为他好,但这依旧让他怒气不平。
可是……
当他愤怒的找到郭嘉的时候,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块染血的手帕,还有那略显苍白的脸色。
郭嘉知道自己这一次擅自做主已经违反了某些规则,但他实在不愿意看到河东在如此大好局势下真正的伤筋动骨,只要再给一两年的时间休养生息,徐州根本造不成什么威胁,他不能不为河东的未来做打算。
一如同他知道卫宁身体已经开始恶化,但也知道如今卫宁最迫切的并不是吞曹灭吴,而是要彻底巩固如今的权势和地位。而封公,势在必行,甚至是比灭曹还要重要的事情,一旦建立起了国号,那么卫宁指定的继承人,将名正言顺的延续他的权利,这才是刻不容缓的。
郭嘉知道,卫宁早前的暗示其实已经有了考虑,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使得卫宁觉得灭曹比这件事情还要重要,那么他只能越俎代庖私下的运作了。当然事后卫宁的愤怒不能考虑,那么他只能坦诚公布自己的病情,才能让卫宁三思冷静下来。
情谊二字,在乱世中诚能可贵,卫宁无法忘记这些年郭嘉的贡献,虽然他总是玩世不恭,但一旦做事,毕竟是鞠躬尽瘁。
只是,没有想到,自己在担忧身体的时候,这个多年来不离不弃的兄弟,竟然也有了相同的命运……虽然,他的生命比起历史来说,延长了许多,可是还是逃脱不了上天的妒忌……
卫宁喟然长叹,终于还是接受了郭嘉的劝谏,留下徐荣统领三万大军驻扎在东郡后,下令班师回朝。
三月底,河东大军凯旋而回,献帝亲自率领文武百官迎接卫宁回城,安邑百姓夹道相迎,使得卫宁的名望如日中天。
雍公赐爵,卫宁推辞二三,终于领受,三月十五祭拜天地,庙祀,正式进爵。但卫宁毕竟没有子嗣,膝下只的一女,卫宁终于提出将卫瓘引为假子,定为雍公世子,以卫瓘在卫宁刻意宣扬下的南顿之战中表现,河东军中上下也并无异议。
而中原大战之后分享的胜利果实,也让河东诸人欢呼雀跃。
封列侯者有五十余人,武将如典韦,张辽,赵云,黄忠等,谋臣如郭嘉,贾诩,刘晔,陈登等也接进爵等心腹大将也进爵郡侯,官阶自进两级。其余大小封赏不一而足,赐封地,加财帛,天下大赦,而新夺取的兖州,汉中,豫州等地留出的权利空白,也依照各个世家在其中出力的多少,分配了小半权利出去。
而作为卫宁开天下表率,许多展露头角的寒门子弟,也在这次大胜之后,终于有了施展才华的舞台,大量有才之人被下放到中原诸郡。
一切按部就班,南下的卫瓘和太史慈大军很快攻破荆北,斩破荆州军两万多人,文聘不敢抵挡河东兵锋收缩兵力死守夏口,一时间河东军也不能继续南下,但这不是问题,荆州军已经开始胆寒,现在只是将他们那可笑的螳臂砍伤,迟早会有清算的时候。
四月,就在文聘苦苦抵挡太史慈和卫瓘攻势的时候,一个让荆州军绝望的消息传了出来,西川临江太守孟达领兵一万出夔关,向夷陵挺进!
没有人想到这个时候蜀中竟然会发生这样的变故,竟然在荆州最危机的时候出兵攻打。
刘表急忙调兵西进抵挡,但没想到对方只是咋呼一声便退会了夔关,而刘表派遣的领兵之将,受孟达挑衅,竟然先行发起了对夔关的攻击。
而这,就给了孟达足够反击的借口。
这,是张松等人投桃报李的一次陷阱。
没有刘璋的授命,孟达再如何也不敢出兵攻打荆州,那一万兵马出关不过只是虚张声势,样子做的十足,只是为了给荆州施加压力,而暗中的挑拨才是重头戏,荆州军在孟达的玩弄下,终于先行发动了攻击,而他的反击才是挑起益州和荆州战争开端的导火索。
孱弱的刘璋本来对麾下群臣的掌握力有所不足,对孟达上书的诡辩无力斥责,在张松等人的推波助澜之下,误以为是荆州军开始向益州动兵,虽然下达的是让孟达击退荆州军的命令,但这无疑给了张松等人足够的理由发动攻击。
五月,孟达击败荆州军,领兵一万东进攻破建平,兵压夷陵,目标竟是直指南郡。
刘表仓皇,遣使入蜀,却为张松等人所截获,秘而不宣。刘表无奈,急忙掉黄祖北上,抵挡孟达。
而与此同时,河东大军在卫宁授命下缓缓退回豫州,刘表在松了口气的时候,更加全力应对孟达有预谋的袭击。
这个时候,荆州和益州的冲突越演越烈,战事不单单局限于夷陵一带,在张松等人推波助澜之下,荆益交界频繁摩擦,等刘璋反应过来的时候,益州上下请战之声已经越来越大,即便是刘璋想压也压不下去了。
而河东军适时退兵,让刘表将更多的力量投注到抵挡益州大军上面。
与此卫宁曾经暗中布置在荆州的棋子开始发挥起了他们的作用……
刘表虽然名义上是荆州的主人,而这么多年来,经过他的治理,在荆州的话语权也的确很有分量。但是刘表当初孤身入荆,也是依靠了荆襄各郡世家大族的帮助才能站稳脚跟,这也使得荆州政局很大一部分也为这些世家大族所把持。
如蔡氏,蒯氏,张氏等等皆占据要职,声音若是拧成一股,几乎可以左右荆州的行政运使。
而恰恰,卫宁可是知道曹操当年南下,这些世家大族的表现。
现在,河东俨然已有一统天下的大势,蔡瑁北上被河东军几乎全灭,更让荆州上下胆寒,此时此刻,卫宁毫不怀疑,这些首尾两端的士族们,应该已经开始心里动摇了。
而河东的细作们在荆州的来往更加频繁了。
六月,当刘表焦头烂额想要尽快结束这场和益州莫名其妙的争端的时候,荆州已经暗潮汹涌。就算刘表再英明,也不可能会料到益州已经有近半文臣武将心系河东,这场兵戈已经不是他想象中的误会,也不是他想退让就能解决的问题。
荆州内部开始瓦解,已经开始越演越烈,已经被河东军杀的心惊胆战的蔡瑁,已经顾不得和刘表的姻亲之情,现在最重要的已经是要保住整个家族为上,暗中像河东递交了投诚。
而作为荆州首席谋士的蒯氏兄弟,以他们的眼光更清楚明白未来这个天下的大势,为了家族的生存,不得不低下了头颅……
有这两家出面,很快,荆襄九郡也如同益州一般,开始慢慢向着河东靠拢。
在这些世家大族的操纵下,荆州和益州那场莫名其妙的兵戈竟然越演越烈,即便是刘表,刘璋反应过来,也再也停不下来了……
这个情况整整持续了三个多月,而早前退兵修养的太史慈,卫瓘大军终于卷土重来……
河东军兵分两路,太史慈继续出兵江夏,牵制文聘,而卫瓘则领兵一万,从西南进军。
九月中,邓城守将魏延献城投诚河东,卫瓘大喜,见其武艺不凡,又得马超荐书,当即拜其为都尉,领兵南下劝降诸郡。
十月,襄阳告破,守将投降。
十月中,大军顺着襄江南下,逼近南郡。
刘表大惊慌忙,慌忙召文聘弃守江夏,回防江陵,太史慈趁虚而入,攻占江夏。
但很快,刘表惊慌失措的收到南郡太守献城投降河东军的消息,一怒吐血,昏死过去。
荆北已然为河东军轻易所破,唯有江陵苦苦支撑,但区区一个文聘还能挡住河东军多久?
刘表强忍心怒,急召还在和益州军牵扯的黄祖南下,拱卫武陵,决议和河东军殊死抵抗……但,荆州人心已失,这无疑只是垂死挣扎。
十一月下旬,太史慈,卫瓘合兵江陵城下,一个月猛攻,纵然文聘果敢沉稳,但依旧无法挡住如今气焰滔天的河东大军,江陵宣告城破,文聘也为河东军所擒。
卫瓘出面诚心劝降,文聘感念大势已去,加上卫瓘纡尊,感激涕零终于答应投诚。
文聘在荆州素有勇名,有他出面巴陵,巴丘,长沙等郡纷纷开城投降河东。
而这个时候刘表已经病入膏肓……
不过半年时间,昔日富庶多兵的荆襄九郡,倾厦瓦解,十二月刘表病故,蔡瑁趁虚而入,假传刘表遗命,奉幼子刘琮为主。刘表长子刘琦察觉事变,领私兵杀出武陵,投奔江东而去。
而后,在蔡瑁,蒯良等人的要挟下,刘琮终于上表降书,一月中,卫瓘,太史慈大军入主武陵,荆南四郡降服。
河东版图,又并入荆州这大块地图。
而在卫宁安排下,卫瓘与太史慈成了这次平定荆州的首席功臣,武勋赫赫,卫宁上表朝廷加封太史慈为定侯,封卫瓘继承自己当年的爵位兰陵侯。
比起当年卫宁少年封侯来说,卫瓘此刻的年纪也大不了多少,卫氏两代英杰,传为天下美谈。即便是再苛刻的人,此刻也无法否认卫瓘已经有了继承卫宁位子的威望和能力。
卫宁最后的两点担忧,已去其一……
三月,卫瓘领兵返回安邑,却惊闻一个雷霆惊骇的消息!
卫宁病重,一卧不起。
……
弥漫着浓浓药香的房内,哭声一片,已经出落亭亭玉立的卫娴早已成了泪人,扑在船头看着父亲苍白的脸,心如刀割。
这些年卫宁已经少有时间再如同小时候一样陪伴她戏耍,在她心中,父亲疼爱,温柔的笑容却依旧是那般清晰。在她的人生里,卫宁的身子就是支撑着她的天地,给了她快乐成长的空间。
可是,当一个月前发现,这以前永远是那么粗壮的不周山竟然开始崩塌,她仿佛发现这个世界都变得黑暗。
蔡琰与柳媛的脸上同样有抹不开的泪痕。
从前一直憎恶自己的女子身份,一心想要操纵权利,证明自己并不比男人差劲,但等多年以后,当卫宁病倒的刹那,她终于才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还是那么可笑。
她恍然,自己的一切其实都是丈夫的赐予,而这个男人处处包容,忍让,只是为了让她从人生的黑暗走脱出来。
两人不过是家族婚姻,但是,多年的夫妻,感情早已密不可分。而她早就下过决心,不会再要那心痛的感觉,此刻,却有刀口刺扎,让她止不住眼中的泪水。
看了看身边的蔡琰,或许,只有这个天真的少女,还有那么份纯真,早将卫宁当做生命的一部分。只有自己,在要失去的刹那,才明白,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其实早已拥有。
董平摸着卫宁的脉象,脸色难看,终于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卫宁虚弱的睁开眼睛,看了董平一眼,勉强笑了一笑,“呵呵……没……没救了吧?”
董平不敢随意接口,半晌无言。
卫宁却道,“当初……让……你在……我身边……咳咳~可不是让……你学了……那些庸医一样……怕这样,怕那样……我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能多活这么多年,做那么多事……还能有什么遗憾?”
董平默然,终于开口道,“雍公为国操劳,百姓皆翘首以盼天下一统,无奈天妒英才实恨也!”
“没什么可恨的,我……虽然等不到那一天……可是……你们却能等到……我已经做了我自己……的事情,已经满足……”卫宁轻轻的拍了拍身边卫娴的脑袋,眼中流露出浓浓的不舍,又转头对着董平道,“我……知道要问你我……还能活多久……你恐怕也不会说……也不敢说……不过……唉……算了!”
就在这时,外面一阵铿锵作响的声音,又是一阵惊呼,“世子,世子董先生正在为卫公诊断,不可焦急……”
那阵焦急的脚步声闻言终于停下,但没过多久又在外面踏来踏去显是烦躁不安。
卫宁听到,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精神,脸上苍白的脸色也多了几分红润,手上也仿佛多了几分气力,本已虚弱不堪的身体,竟然缓缓独立撑将起来。
身边的董平微微一愕,竟是露出了无与伦比的沉重悲伤。
卫娴看父亲竟然能动起身子,微微惊讶一下,脸上浮起了惊喜无比的笑容,“父……父亲……”
卫宁伸手摸着卫娴的脸颊,拇指轻轻擦拭抚走眼角的泪痕,笑道,“来,娴儿,为父想要出去走走,往日都是你咢姨为我梳理,今日我想看看你的手艺如何?”
说道这里,卫宁环顾周围众人,他们眼中有明悟之后的悲痛,也是不明所以的惊喜,不一而足,但毫无例外,这里每个人心里,都是对他的关怀。
人生到了尽头,有如此多的人还在爱他,念他,还有什么不值?
卫宁又别过头去,这里只有一个人眼里没有泪水,嘴上挂着恬静的笑容,仿佛早就知道这天的到来,她,便是在卫宁身边那多年不离不弃的人。
“绿咢,我让娴儿来替你,却莫要埋怨哦!”不知不觉,没有咳嗽,也没有断断续续,无尽的力量涌出了身体,卫宁和绿咢对视片刻,终于淡淡笑道。
年过三十几许,眼角也有了几分皱纹,绿咢不在是当年那个清新淡雅的少女,但那份恬静的气息,永远给人安宁。
她微微笑了起来,有几分轻松,也有几分解脱,同样爱怜的看着卫娴,“仔细想想,当年小姐可是将公子您的头发扯断许多呢……如今小姐也大了,我想,也是该认真为您做这么一件事了。其实,这么多年来,奴婢也厌倦了呢……”
卫宁呵呵一笑,挥了挥手,对着众人道,“你们先退去吧,就留娴儿和绿咢就行了另外,让瓘儿在外面等我……待会我有些话要对他说。”
柳媛捂住嘴唇,眼泪婆娑仿佛断链的珍珠,止住哭声,快步而出……而其余人也纷纷告礼退下。
绿咢很快打好了清水,卫娴再不负童年时候的调皮,认真的为卫宁梳理着发梢,但是,每一梳下去,总是有许多发丝散落,仿佛若是这么一直梳下去,便会将那半白的头发扒光一般……
卫娴忍不住止住手上的动作,看着手上的斑白发色,忍不住又想要哭出声来。
卫宁仿佛早就知道卫娴的想法,反手拍了拍女儿的手,淡淡道,“没关系,继续……”
铜镜里,是一个陌生的人影。骨肉嶙峋,本是俊朗的脸也早已走样,卫宁砸吧了一下嘴唇,“没想到,现在都成这幅德行了,我看你母亲怕是更不喜欢我咯哈哈。”
卫娴梳了几梳,嗔怒道,“父亲在女儿心中,永远都是那般俊朗!”
“人家都说女儿贴心,果然诚不欺我呢!”心里那股暖意越来越盛,卫宁嘴角的微笑越来越浓,这难得的温馨,让他留恋,沉醉。
一个精致的发髻仿佛花费了卫娴一生的灵巧,每一丝发梢,都精心的卷曲束结,戴上那鎏金公侯珠冠,一身蟒袍,纵是脸色苍白如纸,身体骨肉如柴,但那份掌握天下的气质,始终让人不敢轻视。
卫宁将冠带系好下巴,这一身,已经是他最好的衣衫,而天下,能穿上这一身衣衫的,绝无仅有,他,便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人。
回眸一视,绿咢与他两眼相对,久久相视,后者依旧是那般不动的微笑,虽无言,但其实已经明白许多。
卫宁闭上眼睛,喟然长叹,“你这又是何苦?”
“三十韶华,奴婢等这天很久了!”
“是我误了你!”
“这是奴婢的选择,和公子何关呢?”
“……”
“罢了!”短暂的沉默过去,卫宁轻轻拍了拍一脸茫然的卫娴,轻轻道,“来,娴儿,扶我出去,瓘儿许是已等的不耐烦了呢!”
大门缓缓打开,一身戎装的卫瓘看着卫宁那几乎已经变形的模样,忍不住眼中泪水脱眶而出,猛然跪倒在地,泣声喊道,“不肖侄,拜见叔父!”
看着一身英挺打扮的卫瓘,卫宁不由宽慰起来,平荆之战,让眼前的少年磨砺了许多,不在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少年,俨然已经独当一面。
“看你风尘仆仆,怎么也不先回府梳洗一番……”卫宁呵呵一笑,在卫娴的搀扶下走上前去,将卫瓘扶起。
“你现在也是大将军了,什么时候都要注意仪容,日后还要继承我卫家的霸业,眼泪,不是你应该流的……再痛,再酸,再苦,再累,都要忍住!”卫宁正了正卫瓘的头盔,轻轻抹了一下他的眼角,是了,眼前的少年虽然已经开始成熟,但是,未来将给他的担子,是否又太过沉重?
但是,已经别无选择了。
“来,你们两扶我去那边的水榭,许久没坐坐了,也不知道我养的那几尾鲤鱼还好么?”卫宁轻轻拍了拍卫瓘的肩膀,道。
“这个天下我河东已有了大势,孙坚只能据守长江不能动弹,蜀中人心已归,要平不难,唯有曹操,此人雄才伟略,我深忌惮,若他日,你有能灭徐州之力,万万不能姑息犹豫这,需切忌!”三水相环,周围一片碧绿,精致的小亭台,清雅安静,卫娴和卫瓘一左一右,仿佛童年时候那般乖巧,环伺在卫宁身边,身后,永远有那个绿色的影子,为他斟茶倒水。
卫瓘听到卫宁的话,深深记在心里,又听卫宁道,“这天下,没有一成不变的规矩,比如我现在推行的政策,未必就在将来实用,所以,上位者要懂的变通。不过,有一点你要牢记,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天生就分贵贱的,任何职业也没有天生的贵贱,你看我用的茶壶,却是匠人所做,若没这个匠人,我只能如蛮人用手捧水。又比如这茶叶,是商人运送过来,若无商人,我就只有喝点白水……所以说,这个天下,任何人都是有用的,尤其是对我们来说,只要有用的人,我们就要不吝啬赞美和赏赐,或许今天它是小用,但日后未必不能发展成大用。古人发明文字,谁又知道它日后能成四书五经?”
卫瓘点了点头。
“这个世界上,最难以揣度的就是人心。忠佞难以分辨,但是,若明知道是佞还去亲近他那就是自己的过失了。还有一种人,天生就充满野心,但是你不要害怕,只要你能将一切都在掌握之中,那这种人就永远是你手中的利剑,可是一旦你发现你拿不住了,会伤到自己,那就要在他羽翼不能丰满的时候,丢掉,弃掉……”
“世间没有永恒的帝国,没有永恒的皇权,所以,你要做的,并不是维护这个统治千年万年,那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你要做的是,尽量让这个天下超越进步……”
卫瓘又点了点头。
“呵呵……也不知道你能明白多少,或者认可多少,但是我已经说了这番话,便做了自己的义务。”卫宁微微一笑,这时候脸色一变,肃然无比,“我这里必须要说最后一件事,人们都说王侯之家,无亲无情,你却需要谨记,任何时候,亲与情都要放在第一,一个人,若连情都舍去,那这个人将永远陷入黑暗,他找不到温暖,永远都是冰冷……历代暴君,哪个不是因为真正缺乏关爱缺乏情,而变得喜怒无常?”
看了一眼卫娴,“你堂姐自幼得我宠爱,有时候脾气难免有些古怪,我希望你莫要委屈了她……”
卫瓘沉沉点头,“叔父放心……”
“好了,说道这里已经足够了,你看你,一身风尘仆仆,快去洗漱洗漱,晚些时候再陪我用膳吧!”卫宁这是脸色一变,又恢复了那番宁静的笑容,对着卫瓘道。
“这……侄儿还想多陪伴叔父一会……”卫瓘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呵呵这里有绿咢和娴儿足矣……你快去吧!”卫宁摆了摆手,道。
卫瓘无法,沉沉给卫宁行了一礼,这才缓缓退去。
这时,卫宁回头,“绿咢,再给我斟上一杯酒吧要烈点的,今天天气不错,我觉得,应该醉上一醉!”
卫娴听了,大急,一把抓住卫宁的衣角,“父亲,你身子才刚有好转,怎么又能饮酒,不行,我不许!”
卫宁哈哈一笑,揽过女儿,感觉到那团温热,仿佛能驱走身体所有的寒冷,没有什么比自己的骨肉还亲切的事物,“傻丫头,你父亲要是不喝酒才会死掉呢!”
看到卫娴圆圆的大眼睛又要冒出泪水,卫宁连连道,“那好……那好,我就喝一杯好不好?就一杯……你看,我这么久都没喝过了,一杯不碍事的!”
卫娴看着父亲可怜巴巴的模样,不由无奈,犹豫了一下道,“那就一杯……你莫要骗我……要不,我可不原谅你了!”
说道这里,卫娴回头对着绿咢道,“咢姨,你莫要事事都迁就父亲,总是什么都依他!”
绿咢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准备好了温热的酒水,笑道,“小姐说什么便是什么,呵呵,也就是在小姐面前,天下闻之色变的雍公才会如此乖巧,若说出去,怕外人都不信呢!”
卫娴小脸一红,紧紧抱住卫宁的胳膊,看着绿咢斟满一杯酒,闻着那股刺鼻的酒味,不由皱着眉头,不喜道,“也真不知道这酒有什么好喝,我看典伯父和郭叔父都整天泡在里面,哼哼!”
卫宁微微一笑,将酒杯中的美味一点,一点,一点,慢慢饮入嘴唇,看着庭外高高悬着的太阳,映照着碧水粼粼生光,几条红鲤清畅游来游去,觉得耳边那微风吹拂的声音,越来越轻。
整个世界越来越静,卫宁恍然,原来他最爱的人生,是在这里。
他本来,就爱这优雅的宁静。他一直追求的,不正是那淡泊的宁静,现在,他终于可以永远的享受下去了……
没有劳累,没有烦恼……
“娴儿,为父困了,让我睡上一觉,晚膳的时候,再叫我吧……”卫宁静静的闭上眼睛,耳边女儿那不依不饶的声音,渐渐开始变得越来越小……
“哐~”酒壶应声而落,无力的跌落在地上,温热的酒水,洒满了地上。
绿咢一直不曾流泪的眼角,早已湿润一片……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