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贡》云:九河既道,因古时黄河在河北分为九河,而位于九河之间的这片地域便称河间。汉文帝、汉景帝时皆封皇子至此,立河间国,位于冀州刺史部最东北边。
此地确实有大河支流纵横,土地平阔,土地却不算肥沃。时值八月秋高,一队车马停在河流边取水,已经有些枯黄的草地上铺了席子,竖起了屏风,一对身着骑装的夫妻正二人相对而坐,玩着小游戏。
瑶光将双手握成拳摆在任弘面前,笑容里带着狡黠。
“良人猜猜看吧。”
任弘也不着急猜,先闭着眼睛想了想,又捋起袖子,双手装模作样地在妻子白皙的拳上来回摸占便宜,从手背滑到腕部,挠得她发痒,最终才指着左手道:“在这。”
瑶光张开左手,里面却空空如也,又张开右手,手心上却静静地躺着一只小小的木钩。
瑶光拊掌笑道:“良人猜错了,当罚酒!”
夫妻二人自上月离开了长安一路东行,游览了豫州、冀州大部,最初时旅途还很新鲜,可半个月后却有些疲倦。好在任弘一路上总能想出许多新鲜的游戏,让冗长路途平添了几分趣味。
可瑶光总不擅长那些棋类游戏,输了就要饮酒,或红着脸答应任弘一些奇奇怪怪的要求。
她更喜欢纯看运气的游戏,比如这汉宫之中十分流行的“藏钩之戏”。
”在上林乐府时,吾等学鼓乐的宗室女经常玩,参加游戏的人分成二曹,比较胜负。”
瑶光还认真地跟任弘讲解此戏的规矩:“人偶即敌对,人奇即人为游附,或属上曹,或属下曹,称为飞鸟。一只小钩在众人手中传递,曹人射知藏在何处,一藏为一筹,三筹为一都,总计射中率高者获胜。”
“不过到了河间后,我竟见一些乡野亭部的少女们也在玩,还奇怪怎从宫中传出来了。”
“说反了。”任弘笑道:”这游戏河间早有,但不论宫中民间,藏钩戏都是因为今上的生母,钩弋夫人,她就是河间人。”
汉武帝和秦始皇一样,是个闲不住的皇帝,没事就爱全天下转悠。他晚年路过河间国时,身边的方士望气者告知此地有奇女,刘彻下诏搜寻,还真找到一个年轻漂亮的赵姓女子。据说此女天生双手始终握成拳状,十余年都不能伸开,十几个大汉去掰也无济于事。
然而被年迈的皇帝摸了摸小手后,奇迹发生了!
女子的手张开,手掌心还握着一只小玉钩。祥瑞,这可是大大的祥瑞啊,群臣欢呼下,刘彻十分高兴地将女子收入后宫带回长安,号为“拳夫人”,更惊喜的是此女颇晓黄帝素女之术,让汉武帝老年生活焕发了又一春,遂大有宠。
在任弘看来,这就是一个极其刻意的局,连同钩弋夫人“怀胎十四月而生子”一样,再晚产也不会夸张到这种程度,再长一倍就能生个小哪吒了。
总让人觉得这位拳夫人背后,有一整个诈骗集团在阴谋运作,专门投迷信的老年人汉武帝所好。等到巫蛊之祸后,卫、李两大外戚集团相继完蛋,竟是拳夫人和其子刘弗陵笑到了最后。
“原来钩弋夫人就是河间人?”瑶光与任弘说起她在宫中的见闻:“在椒房殿,钩弋夫人之名和卫皇后一样,都是忌讳,若谁不小心提及,就会受到皇后詹事的惩罚。”
可不得忌讳么,按照官方说法,钩弋夫人是犯了过错,被汉武帝斥责后忧虑而死。但朝野亦有传言,说是汉武帝恐女主颛恣以乱国家,遂立子杀母。
“虽然椒房殿里不让提钩弋夫人之名,外头传得有板有眼,说孝武在甘泉宫让人画了一幅周公负成王图,赐给霍将军,于是左右大臣知晓武帝欲立少子为太子。”
“数日之后武帝平白无故斥责钩弋,钩弋褪下簪珥连连叩头。武帝命人将其拉走送到掖庭,被拖走时钩弋回头求饶,希望孝武念在夫妻之情饶他一命,武帝却不理,曰:趣行,汝不得活!”
之后钩弋死于云阳宫,使者夜间抬棺将其下葬,将坟墓牢牢封死。
瑶光皱眉道:“妾在宫中常听说孝武皇帝与李夫人的情事,还以他亲自所作的《李夫人赋》奏曲,颇为动容。可又想到卫皇后与钩弋夫人之事,最初也是十分宠爱,最后却又那么狠辣决绝。”
大猪蹄子都是这样的,多情而善变。更何况身在皇室,恩爱夫妻反目,血亲父子相雠,都是寻常事。现实里开夫妻店还会闹掰呢,亲密关系里掺杂了太多权力和金钱的因素,注定变质。
任弘更听闻,李夫人在临终前得汉武帝探望,却以被掩面,死也不见。这位李夫人可谓聪明至极,十分清楚汉武的性情,让他对自己的印象停留在“一笑倾国”的那一刻,如此方能牢牢在其心里占据一个位置,死后也能让李家恩荣不减。
可瑶光接下来的话,却让任弘感觉到事情不妙。
刘瑶光感慨完钩弋夫人之事后,却怀疑地看向还抚着她手的任弘:“李夫人说得对啊,大凡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妾如今年纪尚轻,可十年二十年后容貌衰老,良人又会如何待我呢?”
方才还在肆意评价别人的家事,却忽然间后院起火,任弘顿时目瞪口呆。
看来不管哪个时代,女子质问男人的送命题都差不多,这种时候不能回避,不可顾左右言谈,一定得正面回答!
他将妻子的手紧紧握住,定定看着她的眼睛,神情认真地说了一句话。
……
任弘花了一晚上时间,才将这道送命题哄过去,夜里听着妻子那进入梦乡的呼吸声,回忆起今日议论的话题,却想起另一个传说。
“据说今上继位后,追封生母为皇太后,重新安葬钩弋夫人,却发现棺是空的,没有尸体,仅留下一双绣花鞋履……”
听上去像个恐怖的鬼故事,但不论真假,钩弋夫人被赐死这件事,对当今天子的法理有一定影响,所以燕王刘旦才敢对皇位的合法性发出质疑。
更诡异的是,霍光竟将李夫人尊为孝武皇后,使其葬在茂陵边上陪伴汉武帝,这让天子处境更加尴尬。
“李夫人、昌邑王……这究竟是刻意讨好汉武帝,还是霍光早在十多年前就埋下的暗子?”
“孝武皇后”这个身份,如同悬在天子头上的一把剑,而剑柄,就握在霍光手里,一旦有变,一切都顺理成章。
如此一想,任弘就更觉得霍光此人心思深得可怕,不寒而栗之余,也感到庆幸。
“霍光再敏锐,也只能看到过程,而我,却看到了结果。”
但任弘的那些布置只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慢慢埋伏笔,不能太过急切刻意,否则若为霍光察觉,或会起反作用。
任弘自认为,前段时间在长安太过高调,现在需要沉寂一些日子,做一些旁人看起来无甚用处的事。
比如醉心学术,拜入在长安无一席之地的河间小学派门下,过几个月离群索居的生活。
经过一月跋涉,明日他们就要抵达河间国都城乐成县。张敞一口答应,借他在乐成的院子给任弘夫妻,说住多久都行。
还帮任弘写了一封介绍信,让他能够拜见河间国太傅贯长卿。
贯长卿不止是从张苍、贾谊处传下来的《左传》大宗师,还传承着《毛诗》。他与弟子们独立于方兴正艾的齐学、鲁学之外,继着荀子和赵地儒学的道统。
就如世上有榖梁派、公羊派之称一样,世人习惯将贯长卿所传的宗派称为……
“左派”!
“左,毛。”
一想到这两个字,任弘就不由肃然起敬,觉得冥冥之中或有定数:“此名甚是有趣,总感觉我路走宽了啊!”
……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