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洛阳也正处于一年最严寒的时候,冷到空气都几乎凝固。民间尚有烟火气,而皇城大内,琼楼玉宇虽被飞雪装扮漂亮洁净,给人的寒意却能直透人心。
垂拱殿内,老迈的皇帝正与年轻的孙儿待在一块,随意地坐在火炉边,摆弄着一张拼图。陪伴刘皇帝的,乃是太子次子刘文济,刘文涣自打安西出差回京之后,得到了比过去更多的重视,也忙着进学深造,进宫的机会自然也少了,于是这部分时间暂时被刘文济给填补了。
地上摆着的,这是一套由少府新制作的图板,内容是安西、吐蕃、南洋等地区国家与势力,随着大汉势力影响的深入扩张,做出的地图也更加清晰细化。
就拿吐蕃地区来说,过去在舆图上的标注,除了那一大片笼统的地域之外,就只有逻些、匹播、汉蕃交界及茶马通道上的少量城市、堡垒、据点,如今,就比较全面了。
吐蕃大会在今年七月初,便顺利召开,并完美落幕,晋王刘晞代表刘皇帝亲往逻些主持大会,与吐蕃诸王、诸教、诸部贵族、头领达成共识,获得认可,“驻吐蕃大臣”正式成立,刘晞代表朝廷入驻逻些城。
当然,这些只是官方的通报,事实上,在朝廷军政机构入驻逻些城之事上,刘皇帝还是有些想当然了。从目前结果来看,达成了目的,但过程并没有那么和谐顺利,并且紧随其后,激烈的反抗发生了。
吐蕃的反汉势力,在此次大会之后便死灰复燃了,或者说,只是一些吐蕃部族势力,进行了对汉态度及立场的转变。过去不反抗,甚至严厉镇压屠杀那些反抗大汉的部族,是为了巩固统治、扩充实力,为了能从大汉那里获取好处。
盛极一时的吐蕃王朝崩溃后,虽然是四分五裂,部族势力林立,但总得来说是分为四大王系,而此番登高一呼,亮明反汉大旗的,便是阿里王系的布让王与亚泽王系的亚泽王。
一直以来,大汉对吐蕃的政策,都是恩威并施,剿抚并用,但从近十年来看,已转变为以抚为主,经济开路。茶马贸易,也是朝廷对吐蕃施加影响最主要的手段之一了,既然加强川黔云蕃之间的联系,产生的利益也惠及相关群体。
然而,对吐蕃诸势力来说,茶马贸易的利益却不是均分的,其中大部分是逻些王与雅隆王为代表的吐蕃中东南部部族所获取。这两大王系,一个是吐蕃统一之后的政治、经济、军事中心,一个是传统的农牧生产宝地,先天条件要优越许多,而大汉的商队在贸易对象选择上自然也据此产生倾向。
如阿里、亚泽地区,位置偏远不说,产出还贫瘠,自然得不到汉商的钟爱,即便茶马贸易还是在多年之后辐射到当地,在交易的过程中还要受到东部王系、部族的压榨,“保护费”总是得交的。
这样的背景下,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利益悬殊的进一步拉大,东西部吐蕃对大汉的态度也越发针锋相对,其内部的分化也越来越厉害。
而朝廷的招抚政策,又不肯下大力气,给阿里、亚泽二地的吐蕃势力恩惠。刘皇帝统治下的大汉,堪称历代中央王朝最小气的,一点都没有天朝上国的大方与豪爽,给点好处,就得从其他方面找补回来。
或许在刘皇帝看来,没让吐蕃诸族年年上供,岁岁不停,就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享受不到多少好处,对于西南部的吐蕃势力而言,对大汉朝廷自然不会有什么亲近之意了。
所谓朝廷背盟毁约,驻军逻些,只是个引子罢了,真正的原因,还是利益问题。而举旗反汉,或许也不是目的,而只是手段。
因此,刘晞在入驻逻些城,建立驻吐蕃大臣机构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忙着扑灭来自吐蕃各方势力的反弹,倒也不用担心在吐蕃日子枯燥了......
不只是布让、亚泽二王,还得安抚好逻些、雅隆二王,毕竟,他们也未必乐意刘晞的进驻,尤其是逻些王,这可是他的地盘,他受的影响也最大。甚至于,吐蕃大乱的消息,是与刘晞搜集上报的吐蕃国情资料一块上报朝廷的。
吐蕃发生了自附汉以来最大规模的一场叛乱,朝廷这边的反响却有些奇怪,建言献策的不少,但在刘皇帝看来,那一条条“忠言”中,却暗含对他的讥讽,甚至于很多人就是在看笑话。
那些人,仿佛在说,陛下您一意孤行,要设驻吐蕃大臣,结果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连带西南都部稳了,叛乱一起,西南数十州府百姓也没安宁日子可过了,还陷晋王殿下于危险之中。
吐蕃乱了,可威胁到西南腹地安危,南洋是不是可以不打了,安西那边支援应当酌情减免,分封推进可以暂缓了,勋贵子弟们不必急于出海了吧......
当刘皇帝抱有如此心态时,反应自然也是过激的,直接传诏,对于那些举旗反汉之吐蕃乱贼,不论何人,一律严厉镇压,斩尽杀绝。
整个西南,包括山南、剑南、云南在内,边州悉数戒严,边军严格备战,随时准备西进支援平叛。当然,鉴于吐蕃特殊的地理人情状况,大动兵是不可能的,后勤根本支撑不住。
想要解决吐蕃叛乱问题,最好还是从高原内部着手解决,这也是刘晞给的建议,他意图通过召集向汉之部族,打击叛乱,同时对叛军进行分化打击。毕竟,高原上可不都是反汉者,同样有一大堆附汉的“带路党”。
考虑到刘晞手中只有那“三千”卫队,力量薄弱,还是从剑南边州,调集了一万军队西进。并且,刘皇帝还专门给时任剑南道都指挥使的上官正去了一道密令,倘吐蕃事不济,务必保证晋王安全归来。
显然,十一皇子刘晓的死,还是带给刘皇帝了不少思考,至少开始实际考虑那些身处艰苦乃至艰险地区的子孙的处境,关心他们的安危。
不过,对刘晞的情况,刘皇帝还勉强稳得住,也相信以刘晞的聪明,纵然搞不定叛乱,脱身还是没问题的。退一万步,即便事沮,再恶劣一些,身陷其中,那些吐蕃势力应当也不敢害了刘晞。
拼着吐蕃的图,刘皇帝的心思自然也的放在那边,在他的三儿子身上。然而,当收到太子刘旸与宰相赵普联袂拜见的汇报时,人还未入殿,刘皇帝的心便揪了一下,而眼瞧着二人面沉如水的模样,他的心情就更往下坠了。
“不会又有什么坏消息吧!”看二人那严肃的样子,刘皇帝强作笑意,澹澹道。
这可真是噩耗!刘旸忍不住与赵普对视了一眼,二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快速交流着。事实上,在来垂拱殿之前,二人便已就刘煦薨逝的情况商量了一番,关键是怎么向刘皇帝汇报的问题。
只是不敢,这可是大汉秦王、刘皇帝的长子啊,刘晓与之比起来,完全不是一个级别,影响更是天差地别。但是,更不敢不报......
商量了一阵,还是决定一起来觐见,谁也不落下,有刘晓之事的教训,刘旸是不敢再但对汇报刘煦的事了。而此时,面对老皇帝的问话,还是老赵普,句着老腰,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禀陛下,安东上哀表,秦王殿下,薨了......”
说完,就站在那边,与刘旸一道装死。
垂拱殿内的气氛彻底凝固了,刘皇帝听得真真的,噩耗之来,迅疾而突然,不像雷霆霹雳,平澹却直击人心,在刘皇帝那颗布满伤痕的钢铁之心上,再撕开一道口子,血淋淋的。
没问真假,也没问原因,刘皇帝只是在短暂的恍忽后,泪泛晶莹,颤着手,指着刘旸,道:“如此,你可安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