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婴苦等盈月,却不见援军到来,只得站在烽火台上,亲手点燃了狼烟。自从数日前匈奴白羊王率万余铁骑西来,与关外的匈奴右部五万骑射内外合击,强攻长城关隘,形势愈发严峻。
要守住数百里长城,窦婴麾下的十万步卒实在捉襟见肘,即便是窦义收拢了窦氏诸候封地里的数千私兵,前来支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只能留为后备军,以便随时驰援各处关隘。
窦婴自然了解陛下心中盘算,即便最终能守住长城关隘,窦氏的私兵也不能完好无损的回到封地,最好是尽数葬身此处,陛下才会心满意足。
正如吴楚之乱时的梁国将士,几乎孤军奋战拼个精光,一直按兵不动的周亚夫方才挥师东进,剿灭叛军。如今易地而处,窦婴终于体会到了梁王的无奈,纵然眼前是万丈悬崖,也只能闭上双眼一路向前。
想来此时,陛下派出的援军早已就位,只是作壁上观,就等窦婴是否识趣了。
窦婴清楚的明白,陛下是舍不得让十万边军为他殉葬的,更不希望丢掉长城关隘。若是他坚持不让窦氏私兵出战,待边军伤亡惨重时,陛下最终还是会发兵来援。
只是如此一来,面对窦婴的便是死路一条,甚至祸及妻儿。即便有窦太后的庇护,窦氏一族不会被株连,但是窦婴身为太尉领大将军,依汉律,临战懈怠以致兵败,判个枭首抄家,妻儿押为官奴是免不了的。
窦氏私兵,攸关家族的利益,但和自家厉害相比,窦婴自然权衡得出亲疏轻重。因此面对关城下蜂拥而至的匈奴骑射,城楼岌岌可危之时,窦婴果断命窦氏私兵尽数出击,死守不退。已血战盈月的边军将士,则得以退下稍事休整。
心知肚明的窦义见阿父最终痛下决心,心中满是悲叹,事已至此,只能彻底做绝。
此战结束,窦氏诸侯必将阿父视为家族叛逆,恨不得生啖其肉。阿父便只能完全投入陛下的阵营,和窦氏彻底决裂,方才能避免灭门之祸。
此时窦婴点燃求援狼烟,便是隐晦的向陛下派来的援军表示,已知晓陛下的意图,尽力削弱窦氏私兵,保全边军,如今是真撑不住了,你等可以露面了。
而在云中城西面数百里的五原城外,天水郡太守李广正遥望着远处山脊上延绵而去的蜿蜒长城,脸上满是不豫之色。其身后的胡骑将军公孙歂,嘴角叼着一根草梗,惫懒的玩弄着手里的马鞭。
自打数日前,李广率三万细柳精骑与公孙歂的八千胡骑会师,便驻军此处,等待每日探马回报西北长城关隘处的战况。
“云中是否有军令传来?”
李广皱着眉头,向贴身侍卫曾权问道。
曾权无奈的摇摇头,李广数日来询问了不下百遍,其心中焦急可想而知。
然而天子诏令中严令李广不得冒进,渡河北上后,便归征北将军郅都节制。郅都虽然是雁门太守,品级和李广这个天水太守相当,但在战时,郅都那二品征北将军的名头,节制边郡太守是理所应当的。
谁知郅都非但没让李广驰援太尉窦婴,反而命他率部到五原城外,汇合公孙歂,围困城中的匈奴人,却又再三言明,围困即可,令不至,断断不可攻城。
汉朝军令如山,李广哪怕心中不甘,却也只得无奈的赶到五原城外,就地扎营,等待着郅都的军令。
公孙歂晃了晃脑袋,松松有些僵硬的筋骨,劝慰道:“李太守莫急,前些日子,白羊王已率麾下万余铁骑西去,五原城中仅余左大当户浑于坭的七千匈奴骑兵牵制我等,待征北将军麾下步卒赶至,定可尽歼城中匈奴蛮夷。”
李广皱眉打量着公孙歂,想看出他是否在装傻,明眼人都知道,如今战局的关键,就在窦太尉处。区区五原城,包括其中的七千匈奴铁骑,不过是棋局中的小小一角,几乎不值一提。
就在此时,一队精骑从远处疾驰而来,被细柳营的近卫骑兵验明身份后,翻身下马,朝李广诸将缓缓行来。
领头的少年将军躬身道:“末将羽林校左监齐山,见过李太守,公孙将军!”
李广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礼,随即拍拍他的肩膀,朗声赞赏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本官早有耳闻,齐左监小小年纪,便即深入西北大漠,探知羌人底细。此番进兵河朔,更是身负先锋之职,为诸路大军探路觅敌,可谓首功啊!只是不知左监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齐山闻言,正色道:“末将此番身负皇命,陛下颁下密旨,还请李太守领诸将速速入帐接旨!”
李广和公孙歂闻言,俱是一惊,哪里敢怠慢,当即将齐山请入大帐中,命侍卫召集麾下诸将,急速汇集帐中。
是夜,细柳营三万精骑拔营西去,公孙歂率八千胡骑殿后,监视五原的七千匈奴骑兵。
三日后,四万云中援军赶至,将五原城团团围住。早已整装待发的公孙歂将防务交接后,率麾下胡骑向西北疾驰,追赶李广大军而去。
此时身在云中的征北将军郅都已收到了齐山的鹞鹰传讯,这才得知陛下提前颁下密旨,李广已依旨驰援太尉窦婴。
郅都不由感叹陛下行事出人意表,原以为要让他节制李广,谁知真正的决断之人,竟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将军。
其实,刘启是和太子刘彻商议良久后,才命贴身侍卫昼夜兼程,将密旨送到刚从河朔回返上郡的羽林左监齐山处,命他率部前往西北长城关隘,时刻监视窦婴动向和战况。若是战况危急,或是窦婴引燃烽火,便自行持密旨向李广求援。
可以说,汉帝刘启将密旨交给齐山这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将军,是一场豪赌,赌他对局势的判断,赌他对皇帝的忠诚。
若非齐山在西羌和朔方都表现出他卓越的侦查能力和对局势的分析能力,加上刘彻的力谏,刘启是断断不会赌上这么一场,而是会将密旨传给郅都。只是郅都远在云中,和窦婴相距千余里,难免会贻误军机。
当然,刘启生性谨慎,随着密旨前去的,是长伴君侧的四名死士。若是齐山稍有异样,也免不得人头落地。
不得不说,刘启的这场豪赌取得了近乎完美的胜利。
待李广率细柳营精骑前往驰援时,被窦婴尽速遣到城头死守的数千窦氏私兵已伤亡殆尽。绵延数百里的长城,数十座关隘的坚城之下,堆满了匈奴人的尸体。由于已入夏,来不及收拾的战场上,散发着一股恶臭,闻之欲呕。
十万边军经过月余的死战,尚可堪一战的将士不足五万,而且大多已是精疲力竭,四肢酸软,面目呆滞。
他们似乎忘了恐惧,也不再为血腥的场面感到恶心,只是漠然的站在城墙上,不断的挥舞手中的长戟,将匈奴人的攻城梯推开,将攻上城头的匈奴人叉下城去,摔成肉饼。由于兵力不足,所有的将士都呆在城墙之上,吃喝拉撒都就地解决。敌人爬上云梯时,汉军将士手边若没了滚木和石块,抓起城墙上的粪便扔敌军一脸,也属常见。
而数万匈奴铁骑,此时也已疲惫不堪。整整月余,匈奴骑射每日消耗的箭矢,数以千万计。大草原本就缺铜缺铁,数日下来,已无金属箭头可用。
如此一来,骑射的箭矢对高墙上身披铠甲的汉军士兵,几乎毫无杀伤力。甚至到得最后,所携带的箭矢几乎尽数告罄,匈奴骑射已毫无用武之地。
关城外的匈奴右部五万铁骑,军心浮动,攻势逐渐趋缓,似乎有撤兵的打算。
关城内,白羊王的万余骑兵,此时已伤亡过半。
由于急于攻占长城关隘,以便能和援军会师,白羊王不计伤亡的强攻,甚至让骑兵下马,攀爬云梯,试图攻占城头。只因他无路可退,河朔已是死地,左大当户浑于坭的七千骑兵,定然守不住五原;而朔方的楼烦王,已被汉军的两万精骑牢牢钉死,不敢突围出城,压根指望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