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六十七年,三月中旬。
右北平郡遣快马昼夜兼程呈递军情急报,匈奴左右贤王纠集近二十万匈奴铁骑,从狼居胥山挥师南下,短短数日奔袭两千余里,将猝不及防的乌桓诸部打得溃不成军。
“短短四五年光阴,匈奴人便已缓过劲来,果真如北地草原上的遍地牧草,若不连根拔起,待春风再起时,便又会破土而出啊。”
刘彻微是感叹,却也并未太过意外。
匈奴左贤王前度兵发漠南草原东部是在汉六十二年夏,十五万匈奴铁骑非但没能灭掉乌桓诸部,反是被拖得人疲马乏,撤兵北返时更是遭到二十万乌桓骑射的追击,导致匈奴左部的诸多附属部族惨遭血洗。
虽说匈奴左贤王最终在凛冬时节偷袭反杀,将贪功恋战的八万余乌桓骑射近乎全歼在狼居胥山口,但匈奴左部的损失却是无法弥补,端是元气大伤。
汉军更是早已踏破匈奴右部王庭,并将匈奴右贤王斩杀与河西走廊,近乎是彻底覆灭了匈奴右部。
新任的右贤王倒是老熟人,正是昔年被乌桓人端了漠南老巢的左谷蠹王伊稚斜,因其为军臣单于的王弟,故而得以接任右贤王,重整匈奴右部。
匈奴左贤王与军臣单于向来不睦,此番却能联合右贤王伊稚斜出兵奇袭乌桓诸部,显已决意暂且停止族中内讧,合力对外了。
足足二十万匈奴铁骑!
乌桓诸部先前的二十万骑射本就被匈奴左贤王袭杀了近八万,经过四年多都尚未恢复元气,现下约莫也就在十六万左右。
尤是因赤勃部大人巴鲁被大汉册封为乌桓王,乌桓诸部已彻底分裂成势均力敌的两大阵营,彼此势均力敌,对峙僵持至今。
若彼此数量相当,乌桓骑射本就稍逊匈奴铁骑数筹,现下非但数量不如人,各部首领又无法齐心,自是一击即溃。
据右北平郡北部边塞传回的呈报,乌桓诸部已尽皆退回乌桓山脉,匈奴铁骑则堵在山口外,匈奴左贤王显是吸取了先前的教训,不会再让乌桓大军出山,仗着汉国各处边塞的物资支援,四处游击骚扰。
乌桓诸部见大难临头,也再顾不得内讧,两大阵营暂时携手,以薄奚部大人忽都和赤勃部大人巴鲁同为大首领,举全族之力死守乌桓山脉,抵御匈奴大军。
乌桓贵族们自也不忘向大汉求援,使者已向常驻右北平郡治平刚城的行人令宋远呈递了求援书信,只是被宋远以要转呈皇帝陛下圣裁为由,暂作拖延安抚。
刘彻获知乌桓求援之事,心下自是冷笑不已。
发兵援救?
他想灭掉乌桓不是一天两天了,据史籍记载,东汉时乌桓做大,对汉境的危害可不比西汉时的匈奴小多少。
北方的游牧民族,一个都不能留,必须尽数斩草除根!
现下匈奴左右贤王要向乌桓诸部复仇,大汉正好坐山观虎斗,且看谁先咽气。
此等重大军情,刘彻没打算隐瞒群臣,就算想瞒也未必瞒得住,世家大族在大汉各地的眼线不少,尤是右北平郡边市众多,免不得会有世家大族组建的商队入驻。
匈奴大军南下,大汉北边的各处边塞自是城门紧闭,大举调集兵员,哪还会让汉商出塞大摆边市?
世家大族的商队得到这等消息,自然会速速向主家回报,即便不如朝廷的军情呈报那般迅速,但也绝慢不了多少。
翌日早朝,大汉朝堂便就此事开了朝议。
群臣们听闻此事,虽有些意外,却是没太过焦虑。
匈奴连乌桓都未必收拾得了,大汉急个甚?
近年大汉对外族连战连捷,连匈奴右贤王都宰了,也没见军臣单于敢兴兵复仇,漠南草原更已有数年没见着匈奴游牧部落了。
现如今大汉已夺回燕北及云中,倚数千里阴山,据守雄关坚城,匈奴的战马又没长翅膀,焉能越过山势险峻的阴山山脉,侵入汉境?
倒是太尉李广与匈奴对战多年,出言进谏道:“陛下,匈奴马快,又擅长途奔袭,若是不惜马力的昼夜兼程,在地势平坦的漠南草原几可日行千里。现下匈奴大军虽聚集在乌桓山的西麓,但我大汉不得不防备其分兵,暗中奇袭上谷或云中两郡的北部边塞。”
(见得有兄弟提出疑问,特意解释:秦汉一里约为四百二十米。我问过内蒙古的同学,换马备骑,全天三百多公里跑得到。)
“不错,太尉所虑确有道理,我大汉近年数度裁撤边军,如今北方各郡的边军不过二十万,要守备数千里关墙确是不易。”
刘彻微是颌首,沉吟道:“不若让各大边郡调集郡兵,到各处边塞协助边军守备,太尉以为如何?”
李广躬身答道:“回陛下,臣以为此法可行,匈奴此番奇袭乌桓,来者皆为骑兵,未带奴隶充当攻城步卒,各处边塞只需补足人手,匈奴铁骑必是攻不下的。”
刘彻复又问:“依太尉之见,该调集多少郡兵援边,若是征调过多,未免太过劳民伤财了。”
论起抵御匈奴,李广自是经验丰富,压根无需多想,便是答道:“回陛下,臣以为征调二十万郡兵北上边塞,则可保万无一失。”
“二十万郡兵,再加原本的二十万边军,若朕未记错,过往未曾裁军时,北地边军也就三十余万吧?”
刘彻不禁皱眉,郡兵不同于边军和京畿诸营这类正规军,平日除了用来维持地方治安,还会从事部分劳作。
北方因天候较冷,不少郡县的农田至三月方始耕作,在农忙时节调集二十万郡兵,不但要耗费国库的大笔粮饷,还必定会影响到农耕,就为防备匈奴偷袭,未免也太不划算了。
李广也听出陛下的意思,显是觉着过往三十余万边军就能守备好北方边塞,现下却要征发到拢共四十万兵员,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他微是思索,复又道:“臣启陛下,若是加派一支精锐骑营屯驻在上谷郡,以作驰援之用,则调集十万郡兵即可。”
刘彻眼神一亮:“哦?太尉且细细说来。”
李广出言解释道:“匈奴铁骑虽是骑**湛,但马速也未必能比我大汉精锐骑营快多少,且他们若想攻城,必要保持马力。我大汉只需在漠南草原广撒游骑斥候,密切掌握匈奴行军动向,呈报给屯驻在上谷郡的精锐骑营,以便及时驰援即可。”
“嗯,言之有理,若我大汉边塞内有大队骑军,匈奴骑兵必有所顾忌,不敢全力攻城。”
刘彻颌首认同道,骑兵部队在大汉对匈奴的守城战中是重要的战斗力,不是下马上城头,而是凭借极强的机动性和爆发力,骚扰乃至冲击攻城的敌军部队。
北方边塞多是建在阴山各处隘口或山谷,正面战场不宽,就算二十万匈奴铁骑尽数来攻,真正能投入攻势的顶多就最前方的万余骑。
骑兵对战最重要的是保持机动性,尤是匈奴骑兵最拿手的战术是且退且射,在不断的游弋中不断射杀敌军,就如钝刀子割肉。
大汉骑兵的优势则在于装备精良,锁甲战戟皆远非匈奴可比。
匈奴和大汉两方精锐骑兵的对比,较为类似轻骑兵和重骑兵的区别,大汉骑兵虽不似后世欧洲传统意义的全甲重骑,但就与匈奴骑兵的装备差距而言,确实是有极大优势的。
因而匈奴骑兵若因攻城而丧失机动性,没办法提起马速,被数量足够的大汉骑营出城冲击,必将溃不成军。
刘彻复又问道:“依太尉之见,该派哪支骑营北援?”
李广不假思索道:“回陛下,臣以为两万虎贲骑足以担此重任!”
刘彻微是扬眉,心道李广最近倒是有些开窍,非但不似过往般只想着求战立功,更会揣摩帝皇的心思了。
三万细柳骑跟着李广征战多年,屡立大功,难免被打上了名为李广的烙印;两万中垒骑现下又是由秦立出任校尉,秦氏也不宜再冒头;倒是虎贲卫还要多立些战功,方能借此将虎贲将官们提拔起来。
大汉的数个精锐骑营唯有保持平衡,才能让刘彻这做皇帝的睡得踏实啊,否则宣曲骑营怎能捞着去南越拣军功的机会?
刘彻沉吟片刻,便是定下此事:“既是如此,便着虎贲骑营前往上谷郡屯驻,以便驰援各处边塞,另着右北平,上谷,云中三郡都尉,依各郡北方边塞屯驻的边军数量,以其半数征调郡兵,领往各处边塞协从守备。”
朝臣们也没甚么意义,论起领兵作战,他们全加起来也未必干得过太尉李广及其麾下的诸多武官,还是不要掺和的好。
若是现下多嘴出甚么馊主意,还被陛下采纳了,日后汉军若是获胜倒还好,若是不幸落败,那岂非凭白惹火烧身?
大农令东郭咸阳却是暗暗叫苦,他才刚上任两个月,大农府的各路牛鬼神蛇尚未收拾服帖,那些杀千刀的匈奴蛮子偏却整出这破事,闹得朝廷要调兵防备,这不是添乱么?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这道理东郭咸阳自是懂的,但他过往任大农丞虽有数年之久,但向来皆分掌盐铁及工商百业,便连农政都鲜少涉足,更遑论涉及军政之事,军需调配,粮饷调拨甚么的,没经验可处理不来。
下得早朝,回到中央官署,东郭咸阳立马前往御史府,向已升任御史大夫的曹栾虚心求教。
曹栾倒是毫无保留的细细指点他,心下却颇有些恶趣味的幸灾乐祸,原来旁观大农令忙得焦头烂额是这般惬意之事,好在自个算是熬出头了。
呕心沥血十余载,真真往事不堪回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