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将近,大汉朝臣们忙着筹备正朔大朝,各郡县长官仆射又循例参加政令讲席,皆是忙碌不已,无暇顾及赴京来朝的外邦使臣。
滇国乃首次遣使来朝,颇是慎重的派出了太子庄淼出使,且是随返京述职的南越国相张骞同行,冬月末便已抵达长安,然眼瞧过了大半个月,莫说入宫觐见大汉皇帝,便连掌外邦往来的大行令都没能见着。
张骞又忙着参加政令讲席,他虽尚了大汉长公主,可也没能有甚么特殊对待,每月该呈策论还得呈策论,每岁该上计还得上计。
近年来公府的政绩评鉴制度愈发缜密完善,公平公正公开的赏罚分明,管你甚么封疆大吏,甚么皇亲国戚,该惩处时绝不会手下留情,非但要在中央官署张榜公示,甚至还通过邸报下发各郡县官府。
若有官员遭受重惩,邸报一经发布,其官声至少毁去大半,日后官途就颇为黯淡了,除非再立下天大政绩,足以将功折过,才能重获重用。
张骞本就要冲着丞相之位努力,自不愿在官途上留下甚么污点,政令讲席堂堂不落,策论篇篇用心,故确是没有甚么心思关照滇国使团。
况且滇王的态度让他颇是不满,从大汉边市获得不少好处,却仍迟疑不绝,不肯与夜郎国完全断绝往来。
此等喂不熟的白眼狼,风吹两面倒的墙头草,即便是张骞此等与人为善的温润脾性,也不禁有些恼火。
他好歹是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现今在南越几是一言九鼎,又越过大行府代表汉廷与滇国缔结了邦交,如今久久不见进展,大行府的属官们指不定都在等着看笑话。
此番返京述职,皇帝陛下虽没多说甚么,然现下大汉已出兵征伐夜郎,偏生不见滇国动静,张骞觉着这无疑是他的重大失职,毕竟他就任南越国相已近两年光景,还没能摆平滇国,着实是有负陛下重托。
说实话,他先前确有些轻忽,觉着滇国乃未开化的西南蛮夷,眼皮子应是浅的,可轻易利诱之,却不晓得滇国君臣竟是颇为熟稔邦交斡旋。
仔细探底后,他才晓得滇国的来历不简单,倒是和华夏有些渊源的。
战国末年,楚将庄蹻率万余楚兵征讨滇地,迫使当地滇人归附楚国,后因归路被秦国所断,便留在滇池地区,建立滇国。
故现今滇国君臣多为楚国遗民,贵族也多以楚人自居,可视为滇族诸部奉“楚族”为首领的部族联盟。
滇国王室为庄蹻后裔,自也姓庄,且不忘往脸上贴金,说是道家先贤庄周的后人。
嗯……庄周乃战国中期的宋人,后宋国被齐楚魏三国联手覆灭,瓜分齐国,庄蹻即是战国末年楚将,那滇国王族说自身是庄周后人也没甚么人能提出反证。
在张骞看来,无非乃是滇国君臣见得大汉强盛,又崇道家奉黄老,就把道家先贤庄周摆出来,想借此攀附大汉罢了。
盖因大汉皇帝屡次言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导致外夷都颇是胆战心惊,便连西域诸国的君长大多都已着汉袍,习汉隶,读汉书,学汉话,甚至娶汉女,就想着归化,早些脱去那“非汉族类”的危险名头。
滇国虽不如夜郎国富庶,然滇国君臣好歹是楚国遗民,纵横斡旋的谋略乃是有传承的。
北有夜郎,南有哀劳,被两大国夹在中间,滇国就凭最初的万余楚军,硬是将本是松散的滇族各部团结成部族联盟,传国百余年而不亡,足见庄氏王族是有些本事的。
史上汉武帝征服西南夷,夜郎和滇国皆灭,然其后夜郎各族数度反叛,滇地却鲜有作乱者,则不可忽视乃有庄氏王族对滇族各部的百余年教化之功。
然聪明人就是心思多,着实不好对付。
现任滇王既想与大汉交好,又不愿得罪夜郎国乃至哀劳国,使得张骞颇是无奈。
他本想请南越中尉公孙昆邪抽调闽骑和瓯骑,前往南越与滇国交界戍边,逼迫滇王早些决断,奈何滇王却又派了太子庄淼出使,且入京来朝。
伸手不打笑脸人,滇王此举倒是让张骞犯了难。
他将滇国使团带来长安,见得大行府属官将之安置在蛮夷邸后,便也没再多做关照,打定主意先晾些时日。
腊月初五的太上皇寿诞,滇国使臣也得以观礼,见识过汉军加农炮阵的神威,或许会有几分转机。
张骞如是想,却也没急着去探底,仍是每日皆到中央官署,除了上计述职就是参加政令讲席,权当滇国使团没入京。
大行令窦浚倒是想见见那滇国太子,现今滇国成为大汉获取哀劳乃至身毒特产的重要途径,且也从大汉边市购买大批汉货,实是清河百货的大货源和大客户。
窦浚的长子窦宪作为清河百货的主事者,先前又和国舅田胜到岭南拓展商路,在大汉边市见过不少滇商乃至滇国贵族,与滇国关系还是挺不错的,回京后也仍与滇国派驻长安蛮夷邸的使者打着不少交道。
滇国此番遣使来朝,使团内的不少使者正是田胜和窦宪的老熟人,自是要来登门拜访,除却赠送些礼品,也是想走走窦宪的门路,说是自家太子想亲来登门,拜谒大行令窦浚。
窦浚闻得此事,倒也觉着该见见,滇国不算小国,他接见滇国太子也算不得屈尊纡贵的。
然皇帝陛下没发话,他也不敢私自应下。
昔年他照着陛下的嘱咐,接见朝鲜太子卫长,暗中逼迫其弑父篡位,使得大汉几是兵不血刃的夺取大片朝鲜疆土。
事成之后,皇帝陛下虽不便明着重赏他,但私下让少府都窦氏的诸多族业大行方便,便连在岭南四城都对窦氏产业颇多关照,总之好处是没少捞。
现今这滇国太子进京,窦浚尚不晓得皇帝陛下可有旁的盘算,故也不敢轻易接见他,免得坏了陛下的大事,到时免不得惹上大麻烦。
然窦浚是贪财的厚道人,见得滇国使团送来厚礼,也想着既是拿钱就还是要办事的,故某日在早朝见得皇帝陛下貌似心情愉悦,待得下朝后,便是往宣室殿求见。
近年来,三大外戚纷纷转型经商,没再执着于朝堂上的争权夺利,刘彻对他们的知情识趣颇是满意,又因窦浚屡屡帮着安抚保守派势力,使得许多政令推行无碍,刘彻对他也改观不少。
况且窦浚乃太皇太后的幺弟,论辈分乃是刘彻的舅祖父,且血缘没出三服,说是血亲都不为过的。
虽说天家多薄凉,但若不涉及太大的利益冲突,在以孝治天下的大汉朝,还是讲个家和万事兴。
故刘彻闻得窦浚求见,也没摆甚么皇帝架子,让宦者令李福宣他觐见,顺带奉茶招待。
窦浚入得殿内,向刘彻躬身见礼,刘彻倒也还了半揖,此乃华夏自古礼数,即便贵为天子,也需对师长作揖。
窦浚见陛下还礼,又让宫人奉茶,就晓得陛下之意乃此时视他为长辈,而非单纯的臣子,不禁老怀大慰,心下也稍松了数分。
“陛下,老臣此番求见,乃因滇国使臣登门拜访,且送上厚礼,想让老臣见见那滇国太子,臣不敢擅自决断,故来请陛下谕示。”
窦浚倒是坦然,他晓得长安城里的发生甚么事,若陛下想知晓,多是能探究清楚的,倒不如实话实说。
陛下的行事风格已然被大汉权贵熟识,只要官员不贪污舞弊,不怠惰渎职,收受些外邦使臣的孝敬贺礼,多是不会被视为收受贿赂。
唯是严禁官商勾结,行贿受贿乃是朝廷最大忌讳,不过那多是无需皇帝过问,御史府会将犯官弹劾至死。
御史府近年的监察权限愈发大,虽不管任何实务,但是王侯权贵和封疆大吏们见着诸御史皆是头皮发麻,最怕御史大夫请他们过府“喝茶”。
“嗯,他既是想见,卿家不妨就接见接见。”
刘彻微作沉吟,轻笑道:“既是收了厚礼,也当有所回报,索性露个口风,就说朕打算让张骞运十六尊加农炮到岭南四城,每城的东西南北四方正门城楼都摆上一尊,每月逢初一和十五鸣炮,卿家以为如何?”
窦浚自是会意,不禁抚掌大笑:“陛下此计甚妙,滇人应是会更识趣些的。”
刘彻颌首道:“只是炮弹金贵,如此耗费赀财,总得有所收获才是。”
窦浚微是扬眉:“陛下莫非是想逼迫滇国出兵夜郎?”
“滇国居于我大汉与哀劳和身毒的通商之途,因地势缘故,其便利远较夜郎更好,过往只因南越未曾归汉,故无法通商罢了。现下南越已入我手,大汉又尚无余力辖治西南,还是以夷治夷为好,保证滇地商路畅通才是正事。”
刘彻摇摇头,出言解释道:“滇国的国力尚比夜郎弱不少,暂时不宜迫其大动兵戈,只需让滇国大张旗鼓的遣兵调往与夜郎交界处,略作牵制即可,无需越界犯边。”
窦浚眼神微亮,出言应诺道:“陛下放心,老臣醒得了,既非让滇国真与夜郎对阵厮杀,想来滇国应不至推拒此事。”
刘彻淡淡道:“若他们真是识趣就好,若是不然,只怕要劳烦卿家故技重施,让那滇国太子学学朝鲜卫长了。”
窦浚闻言,哈哈大笑道:“正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