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埔军学毗邻未央宫北,丈许高的蒙铜大门南朝宫城,朴实、厚重、粗犷、气势雄浑。
郝任驻足阶下,只觉腿肚子阵阵发颤,也不知是被气势所慑,还是太过激动的缘故。
怎能不激动?
这可是黄埔军学啊,现今汉室两大军学之一,唯有琅琊郡的水师军学可与之勉强并举,且朝廷近年虽是大力发展水师,却仍是以骑军为作战主力的,故黄埔军学的地位是无法撼动,亦无可取代的。
郝任本是出身塞北乌桓,昔年能得归化入汉,现今更有机会入黄埔军学就读,皆因自家阿父有本事。
郝父昔年领着麾下的乌桓骑射,随卫青征伐百乘,在攻破百乘王都之战立下大功。
汉廷将历年归化的胡骑打散混编为七支戍边骑营后,用大批根正苗“玄”的汉将,牢牢掌控着戍边骑营,然为保障军令畅通,除却让胡骑将士都必须苦学官话,亦是保留了部分归化胡将。
这批归化将官,皆是权衡过往昔战功,经过严苛的思想核鉴,确是忠君爱国且有真本事的,才能重新给予军职。
郝父昔年得任昂骑军候,在诸多新近归化的将官中,几乎算是最高的军职了。
然而,就在月余前,太尉府颁下敕任令,着他升任昂骑左监,秩六百石。
这就再不存在甚么“几乎”,至少在归化入汉的乌桓将士中,他的军职就是最高的。
秩六百石,且是骑营将官,公府自是在北阙甲第为其划拨了官邸,直系军眷的户籍自也尽数迁至长安。
这是天家对军中将帅的恩赏,自然也不乏某种不言自明的意味,倒也没人傻到去说破。
郝任乃是嫡长子,且深得郝父看重,昂骑数度轮驻边郡,皆是将他带在身边,却也没耽误他学业,皆在骑营囤驻之地的官学就读。
郝任已满虚年十五,三月间行过束发礼,去岁就已结束了官办预学的课业,郝父本是正在犯愁,到底是让自家儿子到精锐骑营应募入伍,还是再带在身边多教导几年,再长长身体。
然待得敕任令颁下,得升任昂骑左监,他突是福由心至,抱持着“成之则喜,不成便罢”的心态,为自家儿子向公府申了个黄埔军学的入学名额。
没曾想,公府还真是转呈黄埔军学,着军学内部对此子进行入学核鉴。
家世核查、思想审议、过往的官学评鉴、乃至心智、体魄和抗压力等一系列严苛核鉴,足足用了大半个月的光景,莫说郝任自身,就是家中长辈们都被闹得精疲力竭。
然而,当接到那道入学的令符时,多日来吃的苦受的罪,都值得了。
非但郝任激动得浑身发颤,便连又已领军出塞的郝父,在接获快马传来的“喜报”后,八尺高的糙汉子硬是当着众多袍泽的面,满脸涕泪横流。
昂骑将官们倒是能理解的,没人会笑话他,反是纷纷向他由衷道喜。
子弟入得黄埔军学,对大汉世家亦是值得庆贺的大喜事,对于归化未久的郝氏而言,就更是意义重大了。
这代表着认同,非止是地位上的认同,更是身份认同。
汉人歧视乃至排斥外族,乃是举世皆知的。
虽说汉人和汉廷素来秉持现实主义,该通商就通商,该善待的也善待,但从骨子里,就是瞧不起且深深提防着外族的。
没办法,官办蒙学的教材,开篇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甚至没开蒙的,刚牙牙学语的婴孩,都能跟着长辈学嘴,这种观念早是根植在亿万汉人心中,入骨入髓,抹不去的。
汉军,无疑是对外最为强硬的汉人群体,甚么民族仇恨,甚么家国大义,且不去提,砍头计功的军功爵制度,注定了秦汉两朝的将士必定好战嗜杀。
黄埔军学已然成为汉军将官培养体系的基石,对郝任的接纳,无疑也是对郝氏归化入汉的肯定和接纳,其重要性不比郝父这昂骑左监的军职来得低。
况且,昂骑将官们对郝任这小子还是颇为熟识的,晓得是个能成器的,入得黄埔军学,今后就更有机会出息了。
没瞧见么,现今各支军伍的将官,多半不是曾在黄埔军学就读,就是曾入军学“进修深造”的,譬如骠骑将军卫青,年少时入伍,立下战功,在晋任军候前也曾得入军学进修。
前任的昂骑校尉彭策,更是所谓的黄埔一期,现今得升迁为建章校尉,继任昂骑校尉的,却也是黄埔十期的孙骁。
孙骁年岁多大?
现今在汉军中,凡遇着“黄埔系”的将官,只须晓得其“黄埔几期”,就能估算出其大致的年岁。
正常晋入黄埔军学者,多是虚年十五入学,黄埔军学于汉六十二年建校,今岁整好满二十载,故孙骁今岁估摸也就二十有五。
弱冠之年的骑营校尉,过往虽不鲜见,却也终归不多,细数那些“猛人”,现今多半都已官居高位,深得天家信重了。
由此可见,孙骁也很猛,亦可见得入黄埔军学就读或进修是何等重要。
郝父知晓,自己这辈子多半就这样了,郝氏的将来,还得指望郝任光耀门楣。
郝任不晓得自己将来会如何,然此时却是遭了大罪。
WWW ▲тt kΛn ▲¢ o 黄埔军学的学制与旁的学府没多大不同,皆是授业三年,每岁寒暑休,二月初至冬月末算完整学年。
这意味着,此时入学的郝任已比同期,也就是黄埔二十期的同窗们,落了上半学年的课业,饶是刨除正月和暑休占去的小半六月,也足有四个半月。
黄埔军学的规矩,是不论出身,不看过往,不问缘由的,落后就是落后。
“挨揍也活该,谁教你落后?”
此乃军学祭酒刘越的名言,昔年他以皇子之尊,不也因自幼身体瘦弱,在入军学后,在武课对练时被同窗屡屡揍的鼻青脸肿么?
郝任的体魄无疑比昔年刘越强健不少,且与人打斗也算“家学渊源”,虽说是上不得台面的野路子,遇着学了擒拿格斗术的同窗有些吃亏,但终归没输得太狠。
关键还是兵法军略之类的课目,饶是废寝忘食的苦读,每日央着先生们开小灶补课,却仍觉时间不足。
要晓得,黄埔军学如所有的官学般,每岁皆有年考的,且每岁年考皆会留下评鉴和记录,对未来影响很大。
八月初入学,冬月末就要年考,拢共不到四个月光景,郝任自是要玩命了。
“这小子还成!”
途径廊道,远远瞧见池畔榕树下,郝任没有午休,而是全神贯注的捧着厚厚的书册诵读,督学赵立对身侧的军学祭酒刘越道。
“可惜年岁尚幼,尚不堪大用。”
刘越微是颌首,却又略显遗憾道。
他是晓得赵立为何看好此子的,绝非是甚么慧眼如炬,亦非是因督学的职守而识才惜才,而是以太子少傅的身份,觉着郝任他日或许有用。
“不急,马踏漠北本就用不上,塞北乌桓却也要未雨绸缪,虽已不断削弱,却终究得寻着合宜由头,真正釜底抽薪才成啊。”
赵立虽是武将出身,但好歹昔年也是遗孤内院的军事学院出来的,又是老羽林,绝非有勇无谋的莽夫,否则皇帝刘彻岂会挑了他做太子少傅?
现今太子刘沐形将完成军学的学业,且已入太尉府见习,皇帝刘彻却仍让赵立却仍兼着督学,除却是方便他与刘越研拟完善对匈军略,实则也有让他为储君继续发掘未来的将帅之才。
倒不是说让他现下就冒着忌讳,大肆招揽和栽培,只是默默旁观和审视,做到心里有数,待得将来储君即位,才晓得甚么人值得重用。
一朝天子一朝臣嘛,不早些寻摸些得力人手,将来如何倚为臂助,借以稳固朝局啊?
“嗯,依着诸般核鉴所示,此子确是心向大汉,兴许真是可用,只不知对昔日同族痛下狠手,会否心有挂碍。”
刘越摇了摇手中的羽扇,暑热虽已渐渐消散,然正午时分仍是闷湿。
“正因是昔日同族,反是更得下得狠手,如若不然……”
赵立言犹未尽,刘越却已是会意了。
君不见,前有公孙氏,后有卑禾候,对匈奴和诸羌,可都是杀得最狠的,一来是向汉廷和天家表忠,二来是真想灭尽昔日同族。
世间若再无匈奴和诸羌,他们也就不算归化之人了,而是无比纯粹的汉人了,不是么?
大汉现今若想要诛绝塞北乌桓,无疑是轻而易举的,然好歹是数十万附庸之民,没来由的就出兵屠戮,非但有损大汉天子的仁德之名,更会令诸多属国兔死狐悲,恐慌惊惧。
汉人素来重信受诺,汉廷的诚信,更是举世称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