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深夜。
韩营依托长安东郊市井而建,比起盖俊住在帐篷里、硬榻上,韩遂的帅帐设在市井内一座繁华的酒楼内,论及起居舒适程度,双方相差可谓天地之别。可惜韩遂此时没有半分享受的意思,他身处雅室,伏在案上,双目赤红,紧紧盯着三辅地图。
在长安时,韩遂就为了军政,常常废寝忘食,待盖俊兵临城下,他出城率军对抗,连续四五日,每夜难得能睡上两个时辰,即便是铁打的人,也未必熬得住,偏偏韩遂生生‘挺’过来了。此时韩遂面临危局,心神紧绷,不觉劳累,若是盖俊即刻撤军,韩遂身心一旦放松下来,非得大病一场,静养十天半月不可。
一阵平稳而富有节奏的敲‘门’声传入韩遂耳中。
“将军,长安急事……”
韩遂猛然抬起头来,这个时候前来扰他,必是急事无疑,只是他没想到竟关系着长安,长安安危,韩遂最为重视,不能容忍有半点差池,难道……
“进来……”
推‘门’而入者是一位二十余岁的青年,方面大耳,剑眉‘挺’鼻,目如流星,姿容颇为不俗,韩遂认识他,其乃成公英族弟成功元,为人有心计,极得成公英看重。
看到成功元亲来,韩遂心里不由“咯噔”一下,长安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让成公英不敢假于他人之手,而把自己的族弟派出。急忙问道:“仲善,可是京都发生了何事?”
成功元面‘色’凝重地点点头,一字一句道:“明公,长安士人有异动,且有领兵将领参与。”
韩遂脑子“嗡“的一声,这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可还是发生了。长安士人没有兵权,蹦得再欢,也是枉然,怕就怕士人联合武将,一同发动叛‘乱’,士人之智,加上武将之兵,无有不顺,连带甲十万,雄踞关中的董卓都栽在二者之手。
成功元宽慰道:“明公无须忧虑,此事已被大兄查知,不日必当一网成擒。”
韩遂冷静下来,问道:“都有谁?”
成功元道:“‘侍’中马宇、李祯……”
“……”韩遂面‘色’‘阴’晴不定,‘侍’中马宇是太尉马日磾的族侄,他参与其中,马日磾这只老狐狸定然脱不了干系,其就算未曾参加叛‘乱’,亦是装聋作哑,充作不闻。
李祯则是一个让他大感意外,甚至感到痛心的名字。李祯是凉州陇西名士,韩遂进京后,对他宠信有加,试图把他拉到己方阵营中,与同为‘侍’中的成公英一道,上监天子、下察百官。不曾想,他明里恭顺,表示效忠,暗地里却在干谋反的勾当。
“中郎将杨盛、赵密……”
杨盛是左冯翊人,其名为中郎将,实则手中无兵无权,不足为虑。倒是赵密,加入西凉军足有二载,虽非嫡系出身,亦受重用,他缘何反叛自己?韩遂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赵密是长安西侧雍‘门’的守将,若成公英不察,被他大开出‘门’,放盖军入内,后果不堪设想。
成功元随后又接连道出几个名字,韩遂只觉得周身发冷,几乎冻僵血液。这些叛‘乱’者都是成公英已经确定的,可未确定的呢?是已知的数倍?甚或十数倍?……
“明公、明公……”
成功元连唤两声,终于把韩遂唤醒,问道:“这些叛‘乱’者,擒后该当如何?”
韩遂想也不想,就要道出一个“杀”字,吐至嘴边,又硬是憋回肚里,面‘色’涨得发紫,既可笑,又可怜。韩遂以前身在西凉时,常常对董卓施展的血腥手段嗤之以鼻,认为其一介蛮夫,只会杀人,不屑一顾。如今,他终于稍稍体会到了当时董卓的心境,你不想挥刀,却有人‘逼’着你挥。因为你不杀人,就会被人所杀,没有半点退路可言。
韩遂终究不是董卓之辈,经过深思熟虑后,放弃大开杀戒的念想,他心里清楚,一个杀字说出口,很容易,然而长安却将尸铺满巷,血流成河。兵卒一旦杀红眼睛,以成公英的威信,必然制止不住,届时长安肯定陷入大‘乱’,盖俊岂能放过这等良机?
韩遂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躁动心情,缓言道:“‘摸’清叛者,全抓起来,抗拒者杀无赦,投降者不可枉杀,暂时投入天牢,待我击退盖贼,返回长安,再做处理。”
成功元抱拳称诺,又与韩遂详谈种种,之后告辞而去。
成功元走后,屋内陷入一片死寂,韩遂再无心去观察地图,盯着烛光,怔怔出神……
此事‘弄’得韩遂不免有些心灰意冷,甚至一向无比自信的他,首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死守长安,真的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吗?即使击退盖俊又能如何?面对长安虎视眈眈的士人,以及无甚主见的武将,自己的下场,只会落得和董卓一样。
不对我会比董卓做得更好,会重振汉室江山,甚至取而代之……
妄想你连盖俊这一关都过不了……
不对……
韩遂诸般杂念纠结脑内,就这样不断持续着,不知过去多久,天地间第一缕朝阳顺窗而入,照在面上。韩遂一夜间仿佛苍老数岁,俊伟容貌不在,奕奕有神的双眸,也变得暗淡无光,卓尔不群的身姿,亦是微微驼着,如此尊容,像极了落魄的中年士子,而不是那个雄霸西凉,进而入主西都,继董卓之后,执掌大汉国权柄的当世枭雄。
“当当当……”敲‘门’声突兀响起,惊醒韩遂。
“谁?”韩遂一夜未眠,声音沙哑,犹若夜枭。
‘门’外之人显然也吓了一跳,半晌才答道:“明公,盖军阵前挑战,应否?”
“滚”韩遂忽然暴怒道。
‘门’外之人乃是韩遂亲卫,追随后者不算长,也不算短,三四载有了,在他的印象中,韩遂向来温文尔雅,潇洒出尘,从容不迫,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这种有别于他人的气质,使得边地汉胡,一见为之倾心。自入京以来,韩遂饱受压力,稍有改变,可也没像今日这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让韩遂如此失态?亲卫想不通,也不敢多想,用蚊声道一句诺,转身匆匆离开。
盖俊腹间似有不畅,悠悠转醒,扭头看向一侧,晚间和他抵足而眠的张辽,榻位空空,不见踪影。盖俊坐起身来,‘揉’了‘揉’太阳‘穴’,翻身下榻,穿上皮靴,走到帐‘门’前翻开,一缕阳光‘射’在面上,‘逼’得他抬手遮在眉前,目光先是一片模糊,继而逐渐清晰,只见数十步外,有一条翻转腾挪的身影,其手中一杆大戟,化为乌光,四面游走,如龙驾云,如蛟覆海,端的好身手,不是张辽张文远又是谁。
盖俊转到帐后小解,随后行向张辽。
张辽练武时甚是专注,目无旁物,只是一心打磨武艺,直到盖俊来到近前,才猛然意识到,马上收起动作,端戟抱拳道:“将军,可是麾下扰到将军歇息了?”
“腹有不畅,才致转醒,与文远无甚关系。”盖俊懒洋洋打了一个哈欠,摆了摆手道。此时他就是个才睡醒的青年,身上没有半分骠骑将军的气度。盖俊上下打量张辽周身,说道:“文远,你身上数有创伤,昨日医官吩咐不可妄动,你却是不听啊。文远,似你这等良才,身体已不仅仅属于个人,也是国家的,当要为国家爱惜身体。”
“将军教训得甚是,麾下知罪。”张辽苦笑告罪。
盖俊抬头仰望天际,时值日出,距离两人卧眠,满打满算也就两个多时辰。盖俊明显还未睡醒,睡眼惺忪,又打一个哈欠,乃问道:“文远是几时醒来的?”
“有一会了。”张辽面带古怪道。他天‘色’尚未大亮,便已起身,固然是近些日子连连恶战养成的习惯,却也和盖俊不无关系。毕竟,他可是和堂堂骠骑将军合榻而眠,生怕睡熟一个翻身压住盖俊,将其惊醒,因此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彻夜难眠。
盖俊自然不知其中详细,也未察觉张辽神情异样,口中说道:“文远先后经历长安、峣关诸战,期间定是少有睡眠,既然身入我军,一时无事,何不多睡一会?”
张辽回道:“麾下早已习惯,且思战心切,卧榻难免。”
盖俊转头望向西方,摇了摇头道:“都已是这个时辰,韩遂仍无动静,今日恐怕要让文远失望了。”盖俊话音即落,便看到马腾向这边行来,言说韩遂无视己方邀战,避守不出。
本来今日开战与否,就是五五开,盖俊没觉得什么,张辽则是深感遗憾。昨夜闻盖俊言及今日或有大战,他憋足了劲‘玉’上战场,斩得几将首级,献给盖俊,稍作答谢,可惜韩贼龟缩营内,不让他如意。
“文远还未用饭吧?正好孤也觉腹中发食,和孤一起用膳吧。寿成你也是。”
马腾尝与盖俊同食,当先称是。
“……”张辽略显忧虑,他认为自己一介降将,昨夜和骠骑将军抵足而眠,今日再一起用餐,必会受到河朔诸将嫉妒,且他也不想给众人留下“自身本领没有,巴结其上有能”的印象,他张文远虽是降将,却非无才,凭自己的本事,照样能够扶摇直上。盖俊目光一瞬不瞬地看过来,张辽不好拒绝,惟有无奈点头道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