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最后通牒还没有到达蓟都的时候,驻守上谷郡燕赵边境的燕国军队忽然发现与其相对的赵国代郡一带出现了大规模的军事调动迹象,据探报查实,代郡边境近日突然增加了上万的赵军步军,与此相伴的则是近千辆大型战车,这些战车是方阔丈余、可乘二十人的标准制式战车,也就是说就在燕赵之间大打口水战的时候,赵国方面已经开始了调兵,而且单在代郡一地便至少有三万以上的人马调动。
上谷郡是燕国西部重镇,而代郡则是赵国北三郡最靠东的郡治,因这两郡分别是燕赵两国近些年来才开拓稳定下来的疆土,仓促之间无力过多经营,又因这些年来燕赵两国关系不错,边境上并不像南部边境易水上的平舒至武阳一线那样建有长城,边境之上虽有倒刺山(今河北小五台山)一系列山脉可做天险关城,但因为浴水从这里流经代郡和上谷,向东直达燕都蓟城,却是燕国的软肋。为此燕国在浴水河谷之中建造了重镇沮阳等数座城池以作蓟都西部屏护,为的就是防止哪天赵国突然兴兵伐燕。
如今赵国和燕国虽然没有公开宣战,但口水战一步步加强之下,两国关系却已近冰点,燕国为了防止赵国动手,自己都已经在沮阳一带调集了十余万的军队,这时候赵国突然在代郡大规模调兵,破沮阳而下蓟都的意图不是已经很明显了么?
这样一份军情情报顿时惊着了沮阳燕国守军,向燕王传报的快马立刻踏上了行程,两三日以后将消息传进蓟城,恰恰与赵胜的国书赶了个前后脚。
两份消息几乎在同时摆在了燕王的御案上,燕王黑着脸左边看一眼,右边看一眼。许久之后两道浓眉已经紧紧地纠缠在了一起。右手手指在帛书上啪啪啪啪地连着点了好几下,这才匆忙抬起头来对侍立在一旁的邹衍和上卿郭隗说道:
“调兵,迫寡人限期撤军,赵国这两手用得倒是紧密。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们难道在代郡那里只调三万兵么。这个赵胜。虚虚实实莫非想吓唬寡人不成?”
“大王,虚实之道谁又说得清楚。以老臣之见,代郡那里与上谷关山相隔,中间又有沮阳城相阻,虽然浴水河谷可为攻打蓟城便捷通道。但我大燕在沮阳一线驻扎十余万大军,绝不是那么容易拿下来的,守而易攻而难,赵国这三万人马又是什么说法?”
燕王如此一问,郭隗和邹衍不觉相互觑了一眼,邹衍客客气气地向郭隗点了点头接着向后退了半步,郭隗倒也不客气。向燕王躬身拱了拱手便说开了。
郭隗就是用“千金买马骨”典故劝说燕王设黄金台招贤纳士的那位燕国名臣,他是燕王姬职的老师,又是燕王第一个委以重任的股肱之臣,在燕王心目中的地位可以比拟乔端之于赵胜,算得上第一号心腹。但是自从大批名臣谋士聚集到燕王身边之后,郭隗却又甘愿让贤。虽然退出了相邦的位置,但在燕王的心目中反而更重要了几分,如今都已经七十多岁高龄,却依然在燕王身边做着谋士,估计死之前都别指望致仕还乡了。
郭隗这样一反问,燕王的双眉锁得更紧了,下意识地向邹衍看了一眼才迟疑地向郭隗问道:
“先生的意思莫非是……代郡那里是赵国的疑兵之阵?”
郭隗微低着头捋了一会胡子。这才抬头道:
“不好说,不过三万人马能起到什么作用?终究有些诡异了。这些日子大王与臣等多次商议。都觉着赵国难以动兵,此三万人马若是虚。恐怕只是赵国虚张声势,与这份国书相配合罢了。但若是实……恐怕绝不止这么点人马。只是赵国就算再以十倍兵力,恐怕也没办法旦夕之间攻下沮阳,而且他们哪里来那么多人马?
只要这一战僵持不下,赵国必然腹背受敌,要遭秦国攻击,只会是得不偿失的局面,赵胜也好,牛翦也好,总不至于傻到这个程度,莫非……嗯,此事虚实太乱,老臣实在不敢妄测。邹上卿,您的意思呢?”
邹衍一直在低着头深深思索,听见郭隗问上了自己,连忙一躬身笑道:“不敢不敢,下官附议郭上卿之见,赵国这三万人马调动必然是做给咱们看的,不过是虚是实还需细细揣摩才行。
大王,以臣上次在外黄与赵胜接触所观,他虽是年幼,却是个心机深沉之人,虽从不做违言之事,但他的话却不能直直的去听。比如这份国书,赵胜明言要我大燕六月初十前在莒邑和即墨停兵,但这许久以来他除了在各国之间周旋拉拢以外,却未作什么可以直接胁迫大燕就范的举措,那么他又凭什么要我大燕在六月初十之前停兵?
再说代郡这三万赵军。我大燕为防不测,已在燕赵边境布下四十万重兵,但上谷郡一带就是十余万,想用三万人轻易撕破沮阳防线根本没有可能。那么这三万人便只有三种解释:其一,虚张声势,不过是心存侥幸乱我大燕步调,以求搅乱视听骗我大军回撤;其二,明若实强,这三万人不过是拿出来搅乱视听的,后边还有大批人马在准备;其三,声东而击西,明着在代郡调兵,实则要用兵他处,要的就是出其不意,以求速胜之下将我攻齐大军从齐国逼回来,一方面免除腹背受敌之困,另一方面借此让齐国之人与赵国同力抗燕,分担他们的压力。”
燕王越听身子坐的越直,缓缓说道:“嗯,邹先生所言应当已将可能性都包括在内了,不过虚张声势不大可能,赵胜当寡人与众卿都是三岁孩子么,这样的小伎俩也会上当?这一说法可以不做考虑。
至于其二么,倒是有些可能性,只是正如郭先生所说,攻难而守易。赵国若是当真攻燕只能求速胜。绝不敢久拖不下,而且也绝没有那么多军力用在代郡一隅,此事可能性似乎不大。
倒是第三颇像那么回事,这不分明就是当年齐魏之战孙膑所行的围魏救赵之计么。只是赵国若是不攻上谷,唯一的可能只能是武恒到阳城一带发兵攻我狸邑至阳城一线长城。这样一来岂不又陷入了持久难下之中了么?
如此一来他们也只能从河间向东攻打平舒和饶安,以此断我攻齐大军后路,可我攻齐大军是四十万,就算回击赵军之时分出一半人马防止齐国人从后作乱,却依然有二十余万大军。再加上易水长城一线的二十余万守军足以顷刻而至,两面夹击之下,就算赵军不顾秦国威胁,硬生生地从各地挤出五十万以上的人马,不也是被吃死的份么?寡人实在想不出赵国还能有什么法子逼迫寡人?”
可能性就需要具体分析,但燕王在邹衍提醒之下分析了半天依然感觉赵国完全处于战略被动,再低头向那两封信看去时。脸上不觉露出了鄙夷的笑容道,
“寡人看,赵胜只怕当真是在无奈之下虚张声势了。”
“大王,臣并不这样看。”
邹衍发现燕王已经现出了轻视的神色,心里不觉一惊,连忙提醒道。
“所谓兵不厌诈,赵国固然是在被动之中,但大王也要好好想想赵胜的目的是什么。”
“哦?邹上卿的意思是……”
燕王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不耻下问,绝不会自负的坚持己见,听邹衍这么一说,又不觉注意了起来。邹衍连忙道:
“大王,赵国西有秦而南有楚。虽然中间有韩魏两国可为阻隔,但皆不可轻忽。只有复齐制衡秦楚及我大燕才有可能左右牵制保其社稷。所以不论他怎么做,最终的目的只能是逼迫我大燕从齐国退兵。只要做到了这一点,赵胜的目的便达到了,又何需为了齐国与我燕国陷入无休止的征伐之中?
若是想透这一点,眼下赵国所做的这些动作便不言自明了,那就是乱燕而救齐。赵胜限大燕在六月初十之前停兵,紧接着又在代郡调动起了人马,这正是声东而击西,要将大燕的注意力都吸引在燕赵边境之间。如若大燕不上当,他们下一步很有可能在代郡和易水长城一带做些动作,以求大燕误以为他们当真有攻燕之意,由此乱了屈庸和骑劫的心,帮助齐国减轻压力。
以臣愚见,只怕这才是赵胜的真实意图,毕竟他们除了经营燕齐之事,还需大军防备秦楚,能挤出三十万人马用在东线就已经是极致了。不过单单用虚张声势来为齐国缓压显然还不够,只要大燕不上当,齐国便毫无反手的余地,赵胜这样就算白做了,所以臣认为,他下一步必然会集中兵力从安阳、平邑一线攻打济水一线我燕国攻齐大军,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帮上齐国的忙。
不过这也是行险之招,毕竟只要有济水天险阻隔,我大燕完全可以从容调兵相阻,只要僵持住,楚国和秦国必然会出兵,所以赵国所求的还是‘速’和‘乱’两个字,可以说实出无奈,只要大燕不受他的挑动乱了阵脚,好好守住上谷和易水长城,最终赵国也不敢强攻济水,只能不了了之,坐视既定事实。”
燕王听到这里眉头已经完全松开了,哈哈一笑道:“邹先生说的不错,赵国从一开始就是在虚张声势,这样看来咱们倒是用不着理他了。”
邹衍躬身道:“正是如此,不过臣以为‘兵不厌诈’四个字还是不可不重,臣与大王所议终究只是猜测,虽然赵国极难在走出其他的路子来,大燕却也不能不防。不过以眼下的情势来看,赵国君相之间似乎颇有些不睦,虽然还不能确知情由,但此事却已经坐实了。我大燕也用不着理会赵国国内出了什么事,只要守好易水长城和上谷郡,令屈庸和骑劫心无旁骛专心攻齐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好,寡人随他赵胜闹去,传旨,令屈庸封赏齐国投诚卿士,万万不要吝惜爵位。寡人倒要看看赵国怎么从大燕手里夺下济东这些归顺大燕的地方。”
燕王心气渐渐的顺了,轻轻挥袖将御案上的两份帛书扫到了地上。站起身时已是意气风发。
…………………
燕王实在没什么可发愁的。毕竟赵胜所行的这些招数在他看来都在他和邹衍等人的预料之中,赵国并没有多少精力用在燕齐之事上,难不成为了帮齐国复国还能与燕国发生举国之战?赵国又要防秦又要防楚,还要防随时都有可能一屁股坐到秦楚一边的韩魏两国跟他窝里斗,他那里来那么多力量与燕国对抗?如果这样的情况下还不是虚张声势的赌博那可就真是没天理了。
燕王这样想。秦楚韩魏各国同样这样想,对他们来说,诸国制衡之下赵国并没有多少回旋余地,别看赵胜伶牙俐齿说的挺吓人,但赵燕之战打起来的可能性却是微乎其微。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楚国依然在忙着巩固新占的淮南之地,秦国也在用重兵牵扯韩魏两国的同时做手经营起了定陶这块被他们定为将来东进跳板的战略要地,而韩魏两国虽然不敢受到秦楚的挟制,但重兵却只能在西向防秦南向防楚的同时却全力巩固泗淮土地了,至于赵国那边自然不再报什么大希望,只能给些口头上的支持了。
就在各国做准了赵国只能含恨坐视燕国灭齐的时候。河间郡却在发生着一些悄悄的变化,虽然邯郸将军廉颇还在河间城之中陪着赵胜,但他手下的十几名将领却在很短的时间内销声匿迹了。
河间城一如赈灾之后的每一个夜晚一样静谧,夏虫啾啾声中,郡衙后宅之中已然沐入沉寂。赵胜所住的厅房里灯火如豆,秀榻之上薄薄的锦被高高隆起。隔着如烟的纱帐隐隐可见两个叠在一起的人影儿时紧时慢的颤动着,将床榻也晃出了节奏鲜明的吱呀。微微的喘息和压抑着的娇声呻吟弥漫满室,霏靡出一派春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樱唇轻启、目光迷离的白萱已然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只觉着自己已经飞到了云端,在那神秘的最高处只能用纤细葱嫩的手指紧紧抓住伏在她身上的赵胜的双臂,随着他的动作不住的起欠着圆润的秀臀。就在赵胜一阵最猛烈的冲击戛然而止之时,她浑身上下不由一紧。一股无以名状的愉悦感瞬间弥漫了全身,就在这一时她脑子里只剩下了一片晕乎乎的空白。仿佛无意识一般的轻呼了一声:
“公子,给我一个孩子吧!”
孩子是说给就能给的么……赵胜已经被抽空了力气,只能无力地伏在那府柔润的娇躯之上。耳旁那梦呓般的娇呼声令他忍不住一声轻笑,但笑过以后心里却突然没来由的充满了苦涩。
孩子……这本来是多美好的两个字,然而正因为这两个字,赵国如今却陷入了最大的危机之中。赵胜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了家天下的恐怖。难道一人一家的传承真的那么重要么,以至于为了这私人之事要去破坏天下的大事。赵胜并不是一个大公无私的圣人,但当这两件事突然碰撞在了一起时,给他留下的却只剩下了无尽的无奈。
赵胜并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做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但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然而在知情者对他投来诧异的目光时,有又谁能真正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
白萱刚才那句话虽然是无意识之中的一声呓语,但内心之中却是盼着赵胜给她一个心里安慰似地回应的,然而今天很是奇怪,平常在床第之间对她从来都是柔情无限的赵胜却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竟然像是睡着了一样连一点声息也没有。
白萱渐渐从迷离之中恢复了过来,满足的闭着眼睛伸手轻轻的抚摸起了赵胜的脸颊,当手指碰触到他大睁着的眼睑之时,白萱似乎觉出了什么不对的地方,轻轻欠起身柔声喊道:“公子?”
“……嗯?”
赵胜此时正陷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不能自拔,虽然听见白萱喊他却只是随口应了一声。白萱仿佛发现了什么,嫣然的一笑之后轻轻扭了扭身让赵胜躺下之后,又有光洁的双肘支在了他的胸上,四目相对的笑望了片刻,轻声说道:
“公子,你这些日子累了么?”
“累……”
赵胜没来由的轻叹了口气,举起一只手握住了白萱的柔胰,轻声说道,
“我突然想起武安遇刺那件事了。萱儿,你说要是哪天我当真被人刺死了,你……你们该怎么办?”
“不许胡说。”
白萱娇嗔着从赵胜手心里抽出了手轻轻地掩在了他的嘴唇上,长睫一霎一霎的笑望了赵胜片刻,轻声说道,
“妾身前些日子就看着公子有些累了,只是见公子忙的抽不出手来,实在不敢乱说话搅了公子的心神。公子万万不要去想那些吓人的事,只要你好好的,就算咱们像穷苦百姓一样什么也没有,妾身也心满意足了。”
赵胜不觉一阵感伤,下意识的重复道:“什么也没有……”
“嗯,什么也没有。妾身这些日子也听说了些邯郸那边的风言风语,又见公子精神越来越差,这心里……其实公子是赵国的相邦又能怎样,那还不都是些身外之物么,若是大王不让你做相邦了,不去做就是了。妾身也好,季瑶她们也好,要的并不是这些荣耀之名,妾身愿与公子相伴而老,要的只是公子能好好的伴着我们,剩下的事又何须在意呢。”
“只要我好好的……”
“嗯,只要你好好的。”
赵胜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似乎悟出了些什么,却又茫然不知。这一刻他心里百感交集,在白萱像拥抱婴儿一样紧紧地将他拥入温暖的怀里之后,也只有将一切烦忧都驱出脑海,仿佛睡着了一般轻轻的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