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间一分一秒过去,在唐越第十二次抬头看床上的人時,席司曜的眼皮,终于动了动,唐越却已然没了那份欣喜激动,声音都显得低沉沙哑:“少爷,你醒了吗?”
昏睡多時的人,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因为是初醒,他的眼神还有些茫然没有聚焦,思维也是停滞的,对于唐越的问题,他并没有立即回答。
但是唐越从他的睁开眼睛,已经知道,他醒了。
慢慢的,席司曜的一切都恢复了正常,看着唐越开口说话,声音哑得厉害,“她呢?”
他口中的‘她’是指谁,唐越当然知道。
抿了抿唇,他回道:“少夫人在外面。”
席司曜眸中闪过一丝讶异的光芒,他一直昏迷,并不知道这段時间里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现在是爆炸之后刚醒来。
“你叫她进来。”
唐越没有立即去叫夜清歌,而是倒了杯水给他,“少爷,不是我不让少夫人进来,是她自己不愿意进来。”
席司曜喝了水,声音恢复了一些,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好像在说:我当然知道不是你不让她进来,你不敢,也不会。
唐越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退到一边。
林夕看了看他,而后看席司曜,那眼神,有些异样。
席司曜自然是看出了林夕的眼神存在古怪,沉了脸,对唐越用了命令的语气:“去叫她进来?”
“少爷……”唐越欲言又止,其实也不是他不愿意去叫夜清歌进来,而是觉得自己那天对她发了那么大的脾气,事实上这件事也不能怪她,虽然她不生气,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没脸对着夜清歌。
可是现在席司曜一副‘你不去叫我就自己去’的架势,他只好转身去叫夜清歌。
她就在门口,看到唐越开了门站在那里,眼神迅速地往里看了看,然后低声问:“他醒了?”
唐越点头,往旁边退了一步,示意她进去。
夜清歌也想进去,可是她觉得自己的脚仿佛灌了铅,根本抬都抬不起来。
没有能懂她此刻的心情——
她是多么想在席司曜睁开眼睛的第一眼就看到自己,她是多么想要時時刻刻地陪在他身边,做到真正的不离不弃。
可是,她怕席司曜问起兰姨,她怕到時候自己恨不得去死。
“少夫人,进去吧,就算少爷知道了一切,他也不会怪你的。”唐越并不知道所有内情,所以无法体会夜清歌此刻的心情。
看夜清歌还是没进去,他顿了顿,又说:“少夫人,昨晚的事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如果是我,可能也会选择少爷的。”
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心底的选择,最终他还是和夜清歌一样,选择的人,是席司曜。
他看到夜清歌眼底一亮,像是得到了什么力量,于是他趁热打铁,“进去吧,少爷刚醒来,一直在找你。”
从夜清歌选席司曜舍兰姨这一点来看,就足以看出席司曜在她心里的分量到底有多重,所以唐越抓住这一点,用席司曜需要她,劝她进去。
果然,夜清歌的脚步动摇了,慢慢地朝病房里走去。
席司曜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室光亮中,他看到夜清歌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一脸的小心翼翼,以及……深切浓重的歉疚。
他心里明镜似地倒映出自己此刻所想,可是他却立即去否定了?
夜清歌迎着光,一步一步朝着病床走去,每走近一步,她身上的力气就少一分。
如果说以前是因为爱他而理解他,那么此刻,则是因为她经历着他曾经经历过的事情,感同身受他曾承受过的煎熬痛苦,黑暗挣扎,所以她更懂他,更爱他。
“司曜……”低低地叫了一声,她便握紧了自己的手,咬着唇,再也说不出第三个字来,站在最明亮的晨光里,泪舞朦胧地看着他。
席司曜什么都没说,只是朝着她坚定地伸出手。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这段時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又承受了多少。
但是,能让她如此,在自己醒来的第一刻不敢见自己的事情,少之又少。
他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看到她那张削瘦的小脸,看到她一脸的疲惫,他什么都不想去问,什么都不想去管,就只想先抱抱她,给她依靠,给她安慰。
夜清歌却是站在那里,不敢上前,不敢伸手,最深爱的人,盼他醒盼了这么多天的人,此刻朝着她伸出手,她却不敢握住他的手。
席司曜眉头一点一点地皱了起来,忍着全身的不舒服,从床上自己坐了起来,而后下床,一步一步,挪到她面前,张开双臂:“过来。”
这是夜清歌听过最好听的一句话,如同天籁。
她再也管不了那么多,扑到那个渴望已久的怀抱,深深地,紧紧地抱住他。
席司曜身上还有些痛,但是他能感觉出来,抱着自己的人儿,全身都是紧绷的,像是在害怕什么。
宝贝,在我昏睡的这么多日子里,你一定为我承受了很多。
他摸着她的头,轻轻地在她耳边,用最温柔,最深情地声音,低喃:“辛苦你了。”
夜清歌泪如泉涌,怎么办,她要怎么办……
这样一个男人,爱自己如此之深,自己亦是爱他至深至死,可是兰姨的死横亘在中间,她无所适从。
她很想问问他,当你知道我妈妈和我弟弟妹妹的死和你爷爷甚至和你有关,你却依然对我念念不忘,那个時候,是否也如同我现在这般挣扎,茫然无措?
可是她不敢问,她是那样地贪婪,在他的怀里多呆一秒,都是最大的幸福。
林夕看得眼眶通红,忍下心底的酸楚,拉着唐越,默默地从病房里退了出来。
病房门口,她抱着唐越,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心口,哽咽着问:“唐越,如果我们也遇到了一样的情况,你会怪我做了和清歌一样的选择吗?”
不用多想,她知道的,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况,她一定会选择唐越,哪怕中间经历再多的挣扎,最后的结果,都是唐越。
感情里的女人盲目而自私,这一点,夜清歌无法避免,她亦是无法避免。
唐越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低头在她的眉心印下一个吻,“我们不会遇到这样的事,不会的。”
他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和林夕身上,因为太残酷,太可怕。
林夕点点头,再次靠回他的胸口,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
她的眼睛闭着,睫毛却是颤抖个不停,好似内心有什么情绪一直在翻涌,动荡不安。
我亲爱的唐越,若你有一天,发现我对你居心叵测,你还会像现在一样,如此抱着我,安慰我吗?
最怕有一天,我和你走到绝境。
——
而在病房里,相拥的两人缓缓松开对方,夜清歌见他痛得脸色都白了,心底更加内疚一分,“你快去床上躺着,GEVAT说你现在还不能乱动,要好好休息一个星期。”
席司曜无奈又好笑地看着她,“是你不听话不过来,我才不得不起来的。”
他说得可怜又无辜,还用那样戏谑的眼神看着她,搞得夜清歌都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似的。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给他盖被子,而后在床边坐下,声音低低的,问道:“司曜,我是不是很不好?”
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划拉而过,席司曜的眉头皱得越来越近,虽然刚醒没几分钟,眼神却是锐利如同以往,盯着她,“怎么这么说?”
夜清歌拉着她的手,苦笑着,“我就是想知道,我在你心里,是怎样的一个人。”
“你说呢?”席司曜挑眉,看着她的目光又沉了一分,似乎是有些不满了。
她的头便低得更低了,好一会儿都不说话,再抬起头来的時候,脸上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哀痛,“司曜,你都不奇怪,为什么你醒了,看不到兰姨吗?”
席司曜的心里‘嘣——’地一声,像是某一根紧绷的弦断掉了。
“兰姨是在照顾宝宝吧。”
夜清歌看着他,从他的眼里,除了看到置之死地的自己,还看到了慌乱的他。
我的司曜,你那么睿智,你一定是猜到了什么,所以现在才会这么害怕。
“兰姨没有在照顾宝宝。”她很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果然,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席司曜眼底的情绪更多更浓了。
他悄悄地握紧拳头,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甚至用故作轻松的语气说:“那她可能有事,出去了,嗯?”
夜清歌目光里的决绝似黑夜里的星光闪亮,她伸过手来,将她握成拳头的手打开,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手指嵌入他的指缝之中,与他十指相扣,“兰姨也不是有事出去了,司曜,你想知道什么就问,不要自欺欺人。”
她以为自己最怕的是席司曜醒来,现在才知道,原来她最怕的,是他不肯面对现实。
那样骄傲的一个男人,在商场上运筹帷幄,在黑道上叱咤风云,却在一个兰姨面前,自欺欺人,慌乱逃避。
席司曜,兰姨在你心里有多重要,我知道了。
在你还不知道她是你亲生母亲時,你已经如此,那么当我说完一切,我不敢想象,我会看到怎样的一个你。
她慢慢地,将三十年前的那个秘密,一点一点地说出来,多说一个字,心里就更空一分,最后整颗心像是被人掏空了似的,再也没有任何东西。
席司曜的脸色铁青,不知是因为手术的缘故,还是因为听了她说了秘密的缘故,总之,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司曜,兰姨是你妈妈,她一直在你身边,没有离开。”
“不是。”
席司曜很冷静地否定她说的话,几乎是咬牙切齿,“兰姨就是兰姨,不是我的妈妈,我妈妈早就死了。”
夜清歌看着他,不知道他此刻的愤怒是因为什么,本来就已经很害怕很无措了,此刻看到他这个样子,她更是茫然。
“司曜……”
“我说不是?”席司曜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肩头,那么地用力,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捏碎,眼底泛起骇人的红,“不要再说这件事,兰姨不是我妈妈,不是?”
他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已经死了,兰姨就是兰姨,兰姨不是妈妈,兰姨只是家里的一个下人?VEx6。
他再也不要承受一次失去母亲的痛,再也不要体会那样痛彻心扉的心情。
所以,他宁愿自欺欺人告诉自己,那个人是兰姨,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是不是这样,就会好过一点?
是不是这样,就可以没心没肺地好好活下去?
可是,难过到胸口气闷,几欲吐血的人是谁?
夜清歌看他那么用力地否定兰姨是他亲生母亲这个事实,也终于明白了过来,他不是不肯相信,而是不愿意去相信,不愿意去接受这个事实。
如果他接受了,那么同時他必须接受另外两个事实——
自己的亲生母亲,用心脏救了自己。
自己的亲生母亲,不在了。
他不能接受这两个事实,所以他一并连前面那个是亲生母亲的事实也给否定了。
夜清歌看着他忍着内心的痛苦挣扎,一点一点躺下去,闭上眼睛,声音沙哑地对她说:“我累了,睡一觉,你在这里不要走开。”
他的语气很不好,一点也不像刚刚那么温柔地拥抱她安慰她的男人,可是她能懂,能明白。
“好,我不走开。”
这一次,你不推开,我便不走开。
哪怕,面对着你,我如此地难过。
席司曜一点也不累,也不可能入睡,他只是直挺挺地平躺在那里,紧紧闭着眼睛,假装是在睡觉。
可是那颤动的睫毛,依旧出卖了他。
夜清歌在他身边坐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一换再换,最后变得极致痛苦。
他的手在一点点握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下颚的线条紧绷,他在咬牙忍耐什么。
她终于看不下去,心疼得已经无法呼吸,“司曜,你难过就说出来,不要这样。”
低低的声音仿佛是在哀求,求他不要再自我折磨,她宁愿……他打她骂她,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一个席司曜。
床上的人倏然睁开了眼睛,幽深的黑眸里,布满悲痛,他对她说:“清歌,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兰姨……不是我母亲。”
夜清歌摇头,哀哀的,“她是,司曜你接受这个事实吧,不要怪兰姨,她是爱你,她……”
“我怎么能不怪她?”席司曜忽然坐了起来,一脸的苍白,拧着她的手臂嘶吼:“她是我亲生母亲?既然是,为什么一直都瞒着我?听我叫了她那么多年兰姨,她很开心是么?既然很开心,又为什么把所有事情告诉你?她明知道你会告诉我?”
既然瞒了三十年,以为我好的名义瞒了三十年,那就继续瞒下去啊?为什么要说出来?
他在过去三十年的漫长岁月里,在失去父母之后,很多次都幻想,如果兰姨就是自己的母亲,那该多好。
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是爱他疼他的,是愿意无条件保护他的。
如今,梦想成真了,他却那么地希望,这真的只是一个梦,他做的一个梦。
梦醒了,梦灭了,一切就又回到了原点。
兰姨还是兰姨,兰姨还在,说不定等会儿就会推开病房的门,抱着他的儿子走进来,笑着对他说:“少爷,你醒了啊。”
“既然你知道她是我的亲生母亲,为什么不阻止她做这样的决定,为什么你要支持她?”那个哀痛到极点的男人,终于失去了理智,对着夜清歌,大声吼了起来,带着一丝丝的责怪,怨气。
夜清歌不说话,怔怔地看着他。
不是没有想过他醒来会怪自己,只是他的怒气来得这般突然这么猛烈,哪怕是做好了心里准备,此刻还是觉得浑身冰冷,寒气迎面而来。
席司曜如同一只困兽,双目通红盯着她,那种怨,那种怒,是她不能承受却不得不承受的,“你明知道她用自己的心脏救了我她就会死,为什么还要答应这个手术进行?你可以阻止的?你可以阻止的?”
他疯了?
夜清歌看着她,双眸里死寂一片,没有一点光亮。
是啊,我可以阻止的,我可以要求GEVAT不要给你做这个手术,那样兰姨就不会死。
可是……
兰姨活着,死了的那个人,就是你。 wωw★Tтká n★℃O
我那么那么地爱你,我们还有两个孩子,你要我如何能承受你的离开?
“是我自私,是我见不得你死所以害死了兰姨,司曜,对不起……”
席司曜闭上眼睛别过头,不看她的脸,他的神情仿佛就在说: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不想再看到你。
夜清歌愣了愣,紧接着就落泪,大颗的眼泪砸下来,有几颗因为她低头的动作,落在了他的手背上,滚烫的泪,却依旧不能让他有所心软。
他还是侧对着她,神情漠然,气场阴鸷。
她知道最后是这样一个下场,那些艰难挣扎,在他成片的痛苦煎熬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还什兰他。所以,她并不奢望席司曜能那么快就理解自己。
深深地呼吸了之后,她站了起来,不看他,凌乱的话语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对不起,我知道你无法接受,不,是无法原谅我,没关系的,我可以等,我可以的……”
就像你当初等了我十六年一样,如今我也可以等你十六年。
只是司曜,我们已经错过了那么多相守的時光,可不可以,不要再浪费光阴了?
她说完就转身快步走出了病房,好像迟一秒身后的人都会吃了她似的,所以她没有看到,在她转身之后,席司曜对着她的背影伸手,其实是想叫住她的。
但是,她走的太快。
——
唐越和林夕回来的時候,就发现两人之间不对劲了。
按理说席司曜好不容易醒了,夜清歌应该是時時刻刻守着他才对,怎么舍得走开呢?
但是事实上,他们回来,看到的是席司曜一个人在病房闭目养神,而夜清歌,在隔壁的房间,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
林夕一走进去,她像是被吓到一样,猛然转头看她,而后在看到来人是林夕的時候,眼底的光亮一闪而逝,仿佛流星陨落。
“你,你怎么了?”林夕上下看了看自己,没有什么不对啊,为什么她看到自己的眼神那么奇怪?
夜清歌艰难地扯出一抹难看的笑,“我没事,你们回来啦。”
林夕一听她的声音就不对,之前一直不能发出声音,好不容易昨晚能发出声音了,但是有些沙哑。
可是,沙哑归沙哑,不会哽咽对不对?
她上前,在夜清歌的面前弯下腰,双手捧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肯定地说:“清歌,你哭过。”
“没有。”夜清歌立即否认,旋即别过头不看她,只是低头看自己怀里的孩子。
小君遇爱闹,所以大多時间,夜清歌是抱着他的,怕他一不小心磕碰到哪里受了伤。
所以小夜白就一个人躺在床上,委屈地咬着自己的手指看着弟弟在妈妈的怀里又蹦又跳。
林夕叹了口气,这样的画面让她想起了兰姨,如果兰姨还在,小夜白肯定不会这么可怜。
她去将小夜白抱了起来,小家伙也知道是非好坏,一下子抱住她不肯撒手了,小脑袋往她胸前拱来拱去,像是在找奶吃。
林夕大囧,“清歌啊,那个,宝宝好像饿、饿了。”
夜清歌听到她这么说就抬起头来,看了她的脸一眼,而后视线慢慢下移,落在她的大胸上。
林夕更囧,低头瞪了怀里的小坏蛋一眼,臭小子?我是胸大了一点,但不是你奶妈,不要这么色哦?
两人正冲好了奶粉给两个小家伙喂奶,唐越匆匆推门而入,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少爷叫我把两位小少爷抱过去。”
林夕神经粗,没听出什么特别的来,但是夜清歌,却立刻听出来了。
——是叫唐越把孩子抱过去,不是叫自己。
——他不想见自己。
手里的奶瓶,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屋里一片寂静,而后骤然响起了小君遇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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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梦里繁花似锦,梦外黑暗无际,席哥哥说,宁愿长睡不复醒。PS:不论生离还是死别,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