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桃花汛。
焦化公司自去年生产经营走上正轨后,就开始重点着力于高炉改造以及工艺技术控制。作为西北部企业,并且是济西省内的大型焦化企业,出口资质的审核不成问题,姜尚尧拟定的目标是今年达到一级冶金焦出口标准。
他人眼中,他事业如日中天,却无人知道自春节起,他内心的焦灼像壶口上流的黄河水,积蓄翻滚,只等待石破天惊腾云掀浪的那一刻。
然而,他最期待的久候不至,等到的却是能源公司董办的电话。林岳在电话中开口就恭喜:“老弟,开年大吉,名利双收!哈哈,怎么样?过年时我就说今年是个好年头,冲着这句话你少不得请一顿好酒。”
姜尚尧不明所以,嘴上打哈哈说:“林哥,有好处也是因为得你关照。只不过这场酒是什么由头?”
林岳也不卖关子,直接透露说:“为了表彰在我省经济建设中做出突出贡献的优秀青年,省委宣传部,团省委举办十九届全省杰出青年评选活动,能源集团提名了你参选。”见姜尚尧沉默不语,林岳以为他惊喜到说不出话,哈哈一笑说:“能顺利入选的话,这项殊荣对以后开展工作正面的助益很大。你小子,不声不响的,倒投了傅局脾气。”
林岳虽然是靠笔杆子起家,但是多年秘书生涯,对官场规则门槛很清。当初如果不是傅可为力挺,姜尚尧的黑历史遭人诟病多矣,这一下如果能成功入选,这种资格带来的光环足以掩盖他档案上的污点。
所以林岳上来就道恭喜,无他,人生脱不开名利二字。只不过姜尚尧在危险中沉浮,早已培养出一种兽性的敏感,本能地意识到这件事情背后并不简单。
尽管心中疑虑重重,客气话不能少半分,姜尚尧保持笑意,感激说:“林哥,能得到傅董事长的器重是我的运气,饮水思源,更要多谢你鼎力支持。”
几年相交,林岳知道姜尚尧是越亲近言辞越简单直接的个性,饮水思源四个字听起来比官场套话更加悦耳。水涨船高,在一个圈子里混讲究的就是个共同进步,林岳与有荣焉,正色补充说:“傅局再三嘱咐,要求你整理一份狱中的心路历程以及未来展望的事迹材料,不几日转呈宣传部和团省委。注意行文思想,要旗帜鲜明,立场坚定。”
最后那句自然是林岳的提点与告诫,担心他不熟悉规则。姜尚尧心领神会,“我过几日送上原州,林哥,约好时间出来喝酒。”
这两年来,姜尚尧和傅可为不只公务会晤,私下也多有接触。
傅可为对他来说一有提携之恩,二来,像傅可为那样的实干派,既熟知国企经营制度利弊,又深谙官场套路规则,兼且有国资集团的背景,消息来源广泛,见解精辟独到,对宏观经济发展走势和诸多经济举措的影响的理解力超乎平常,每每只是随意点拨,都能令他获益良多。
傅可为如今仍住在煤炭局的旧楼,一女出嫁一儿留学后,家里格外清净。姜尚尧进门后寒暄两句,傅可为夫人熊阿姨和气地说:“你傅叔叔和客人在楼上下棋呢。”
之前电话里并不曾听说傅家有来客,姜尚尧略一踌躇,只听熊阿姨喊了一声小保姆,顺手抄起椅背上一条围裙,说:“中午留下来吃饭,你傅叔叔亲自下厨,我先打下手把菜洗了。”
姜尚尧吃了一惊,更加奇怪来客身份,居然劳动到傅可为下厨。“熊阿姨,傅董事长还有这好手艺?”
熊阿姨笑咪咪说:“不知道吧?他可是轻易不露这一手。上去看他们下棋吧,底下坐着也无聊。”
傅家在顶楼,熊阿姨闲来爱好莳花弄草,天台半边铺满防腐木,半边起了个玻璃温室。姜尚尧顺着厨房边上的实木楼梯上去,只见落地玻璃排窗前,傅可为眉头紧蹙,指尖拈一枚黑子,迟迟不落。另一张藤椅中的人手臂支在扶手上,一头染过的乌发,宽肩厚膊,体格很是魁梧。
那背影映入眼帘,姜尚尧拾级的脚步为之一顿,他强自镇定情绪,再上两步跫音稍重。长窗边的两人并未抬头,仍投目在棋盘之上,姜尚尧缓步走过去,静静侍立在两人身侧。
今天这场出乎意料的会面代表什么,不言而喻。姜尚尧谨慎地将目光移向棋局,屏息数秒后,背于身后微颤的双手才平静下来。
他对围棋了解不多,但看盘中局势,中盘厮杀惨烈,只余官子之争,难怪两人神情如此慎重,傅可为更是举棋不定,眉头紧锁。
收官之战,如履薄冰,可能一招之差,前程尽覆。
与人生何其相似。
姜尚尧正凝神观棋,不料满室静谧中傅可为愕然回首,“小姜!”说着将棋子置于棋盘,随手一摆,“太入神,没注意你什么时候到的,快坐快坐!”
另一人当即瞠目怒斥:“好你个老傅,你这不是耍赖?!”
“耍赖?我怎么可能耍……”傅可为低头一看盘中乱子,团团的脸顿时堆满笑,“手误,手误。”
他的表情没一丝尴尬和惭愧,眯起缝的双眼闪着狡狯的光,透出一股“你奈我何”的意味来。
姜尚尧暗自好笑,适才呼吸的窒闷感,胸臆间的紧张感被傅可为这一搅局,立刻无影无踪。
任谁看见傅可为此时的样子,也无法将传说中脾气又臭又硬,零六零七年连续关停四十家不规范矿场毫不徇私手软的铁面联系在一起。
想来两人私交甚笃,以至于巴思勤已习惯了傅可为输棋耍赖的风格,大度地笑了笑,将桌上残局一推,“既然你的小客人到了,给你留几分面子。”说着目光移向姜尚尧,笑容渐渐隐淡。
“巴书记,”姜尚尧迎上他目光,语气恭敬。“傅董事长。”
“你就是闻山煤电焦化公司的姜尚尧?”
巴思勤上下打量,姜尚尧谦逊地略略欠身,“是的,巴书记。”
“春节见过。”巴思勤颌首示意。
“小姜,坐。”傅可为身为主人,自然少不了一番客套。
姜尚尧却不敢托大,给两只茶杯续过茶,这才坐下。“来得唐突,打扰了二位雅兴。”
“我才是那个不速之客,突然起了棋瘾,正好休息日,找老傅切磋两盘。”巴思勤笑意恬淡,面容减了几分威严多了少许随和。
以巴思勤的地位根本无需如此这般的解释,再加上他刻意放缓的语调和怀柔的笑容,可见所谓不速实在另有文章。姜尚尧心神一动,脸上神色更恭敬了些。
傅可为哈哈一笑,“就你那臭棋篓子!”
“君子可欺以其方。论悔棋赖账,我确实逊你一筹。”巴思勤一板正经地承认,眼见傅可为的得意化为讪笑,他的目光中透出些微愉悦来。
济西官场传言傅可为就是巴思勤手中一把利剑,巴思勤上任之初,借此剑之锋挑开济西省内小煤窑泛滥的脓疮,查处了一批以公谋私的官员,威信就此树立。看两人言笑间很是相得的样子,倒是证实了济西官场的这些传闻。
傅可为转头向姜尚尧,郑重问:“材料准备好了?”
姜尚尧点头说是,将公文袋中经过林岳斧正润色的材料取出来,双手呈给傅可为。
傅可为接过转递给了巴思勤。
巴思勤却不打开,只是略一沉吟,和蔼地问:“听说被能源集团推选为全省杰出青年候选人,小姜同志,你有什么感想?”
所谓同志,是党内的正式称呼。以巴思勤的高位,自然不可能称呼姜尚尧这个小辈为“姜总”,直呼名字又不免轻怠。一句小姜同志,既正式,又如傅可为与姜尚尧的关系一般亲切。这是暗示姜尚尧,他并没有把他做寻常商人般看待。
姜尚尧一时无法形容心中百般滋味,心潮激烈的起伏中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与位置。他欠一欠身,措辞严谨地说:“巴书记,傅董事长,作为曾经的失足青年,今天这一份荣誉我受之有愧。没有党的无私关怀和领导的大力支持,没有能源集团的正确领航,我不会有今天的成绩。感谢党和领导,给了我新生的机遇。”
他和官场中人打交道久了,这一嘴官腔说得分外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可面对的都是官场老将,又怎会听不出衷心感激与职业套话之间的区别?傅可为严肃的脸上闪过一丝莫名笑意,巴思勤微微一愕,接着颌首赞许地说:“能源集团上报的材料我大略看过,焦化公司在重组改制初期,很多新的管理理念和经营方略出自你的思路。年纪轻轻,了不起。”
姜尚尧明白这是傅可为在为他添彩,不由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谦逊地说:“是傅董事长和能源集团的领导在焦化公司重组改制初期给予了大力支持,所以一些新的制度和举措才能贯彻实施下去。”
他将傅可为单列出来放在能源集团之首,因为对傅可为的感恩之情发自肺腑。初期压力重重,特别是针对冗肿的行政部门的一些举措遭到强烈的抨击,是傅可为力排众议,拍案定决,那些反对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下去。
“年轻人,谦虚有礼是好的,但是也不能失了自信和冲劲。焦化公司重组两年,利税翻了几番。我党的思想路线一贯坚持实事求是,以成绩说话,小姜同志,你的表现不错嘛。”巴思勤对他的工作予以肯定,“小姜同志,你和我说说,未来几年,还有些什么发展目标和规划?”
来时姜尚尧并不曾预料到这一番谈话,好在关于焦化公司的前景他时刻萦绕在心头,思忖片刻,已经打好腹稿。眼角余光瞥见傅可为眼中的鼓励和期许,他挺直腰,简明扼要地将自己的思路陈述了一遍。
傅可为乘隙插话说:“巴书记,小姜,你们聊着,我去炒两个小菜。等会边喝边聊。”
“辛苦傅董事长了。”姜尚尧站起身,恭送傅可为下楼。
傅可为发福的身体消失在楼梯口后,姜尚尧又给巴思勤斟满茶,重新坐下。
“……大集团化?”巴思勤深感兴趣。
“是的,巴书记。”姜尚尧往前坐了坐,恰到好处的表现出些许兴奋,“全面资源整合,力度是足够了,现在也见到部分效应。但是还有个优化资源问题,不只焦化,还有电、气产业,统一管理调配,更合理地利用资源,减少内耗和恶性竞争,创造更大的产值。”
他思路清晰,语言简练,可想而知这一番话不是仓促而就。巴思勤频频点头,放在扶手上的手掌无意识地握紧成拳。两年多前,老傅已经提起这个年轻人。那时省内煤矿资源形势严峻,安全,税收,环境恶化……种种问题暴露无遗,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为利诱,在闻山望南乡以别种形式承包煤场,人人有股份,年年有分红。
这是他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