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正是雨季的高峰,远道而来的雪狼旗将兵们正被十几天以来稠密的雨水何时冷的天气所困扰,异乡的水土折磨着许多士兵,加上天气的原因无法对困守哈特市的帝都军发动大规模的攻势,即便是精明干练的菲路·赛恩旗主也无法阻止涣散颓靡的情绪在军队里悄然滋生。但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那一天夜里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流从黑暗里席卷了整个大营,顿时将一马平川的大地变成了一片汪洋。没有人知道这滔天的洪水是从哪里来的,这些冰原骄子们在黯然无光的黑夜里看到从天边滚滚而来的白浪的下一秒,变成了洪水里挣扎溺水的人。他们惊慌的叫喊,互相践踏,然后陆续消失在滔滔的洪流里,只剩下散乱的旗杆与破损的营帐无力的在浪涛里漂流,远远的消失在天边。这一战,几乎耗损了雪狼旗近乎一半的精锐士兵,甚至身为旗主的菲路·赛恩阁下也没有幸免。”
——摘自《大陆史诗·冰原残章》
也许是因为在后来遭到灭族惨剧的原因,冰族本身所留下的记载并不多,《大陆史诗》中收录了冰族灭族前零星的记载,在这些记载中人们依稀可以想象出当时这场战役的情形。而在亚格兰的战史之中,人们更执著于当时的两位主要决策者黑公主柯依达与卡诺·西泽尔阁下初露锋芒的军事才华,仅仅留下了“波涛汹涌,恒川之水为之飘红”这样的只言片语。但即便是冰族人本身的记载,也与事实有这些许的出露。
这一次雪狼旗的统领菲路·赛恩,并没有直接湮没于滔滔的洪流之中。
柯依达·阿奎利亚斯在距离哈特市北方百里的狼牙谷,截住在洪水彻底爆发之前率领小队轻骑现行撤离的菲路·赛恩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灰蒙蒙的苍穹里叠着大片大片墨色的云,黑沉沉的压下来。
三万宪兵一字排开,正中间黑色参谋官制服,配有蓝色绶带、银蓝亮色领花的女子冷冷抽出配剑划破灰色天空的瞬间,错落有序的散开,仿佛几把犀利的匕首迅速撕裂敌军的阵线,军刀割裂血肉的声音此起彼伏,蛊惑起嗜血的贪婪来。
雪狼旗既然是冰族几大精锐部队之一,甚为旗主的菲路·赛恩便决不会坐以待毙,以往在北疆与之部属有过不止一次的对战经验,像狼一般的阴狠、狡诈和自私,正是这支冰族精锐得以生存的要领所在。
也正是因为如此,危险而狡猾的敌人,绝不可以轻易放过。
阿奎利亚斯的家训之中,不容许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成为潜在危险的敌人。
柯依达·阿奎利亚斯冷冷扫视着已经陷入混战的山谷,清澈的苍色瞳眸依稀闪烁着刀剑苍白的冰凉光芒。
赫尔嘉·克罗因勒马立在她的身后,一头火红色的短发在灰蒙蒙的背景里仿佛一团跳动的火焰。
“您早就料到了吗?”
“雪狼旗,是冰族最为狡猾、阴毒和自私的精锐。他们想狼一样,为了求得生存可以舍弃同伴的性命,菲路·赛恩既然是雪狼旗的旗主,就不会甘心死在这样一个地方,他没有办法及时撤离大队人马,但绝对优势力与速度率领部分轻骑提前撤离,但是……也只有到此为止了……”
修长白皙的手指一寸一寸抚过冰凉的剑刃,这柄叫做“苍月”的佩剑瞬间绽放出雪青色的寒光,随着主人策马纵横逼向战阵之中身着白色裘皮披风的菲路·赛恩。
雪狼旗旗主的绿色眼睛仿佛苍狼一般闪烁着磷火般妖异光芒,手中军刀所向,电光火石的瞬间赫尔嘉·克罗因只听见战马交错的混乱和刀剑撞击的金属声音,霎那间血光朝天喷涌而出。
“大人!”
赫尔嘉策马急驰而过扶助她几欲坠下的身体,马上有咸腥的液体一点一滴落在脸颊,但见女子的肩头绽出狰狞的伤口,紫黑色的液体缓缓渗透了银色的肩章。
“苍月”剑锋指处,淋漓的鲜血汩汩不绝的淌下,对面阴冷如隼的冰族男人散大的瞳孔里折射出扭曲的倒影,咽喉处一道漂亮如弯月的剑痕,有灼热的鲜红液体像河流一样的缓缓地流淌。
“哐当!”
军刀踉跄的坠地,仿佛丧钟长鸣。
男人重重的倒下,地动山摇。
柯依达伸手按住肩头的伤口,略微僵硬的脸仿佛是因为强忍着疼痛而微微扭曲。
“赫尔嘉中校?”
“是,大人?”
“对于这些蛮族,不必留情!”
“是!”
这便是所谓的格杀令了。
滚滚的洪流直到中午才逐渐消退,从灵滩渡口开闸引恒川之水直接浇灌敌军驻地,尽管事先已经派人疏通曼云峡谷原有的排水渠道,却依然在处理善后的时候费了不少力气。
卡诺·西泽尔站在洪水退尽的城墙之下,望着满眼的浮尸与折断的旗帜刀枪,心被笼罩了六合的寂静所充斥。
战场的清理的工作刚刚开始展开,披着白大褂的军医指挥着勤务兵来回奔走在哀鸿遍野的土地上。
我们的方舟就此坍塌,我们的罪孽是否被宽恕?
突然想到很久以前大陆上的吟游诗人口中的诗句,卡诺·西泽尔垂下自己的眼睑,投落一片阴霾。
“大人,兰诺·萨拉上校传来消息,水流已经基本进入河道了,并没有造成大面积的泛滥。”贝伦卡·菲尔纳一路小跑着过来禀报最新的情况
,“科恩·林顿少将也从灵滩收兵回来了。”
“很好,接下来做好战场的清理工作,注意不要控制水患之后传染病的发生。”
“是,大人!”面对比自己年轻的主官,贝伦卡已经可以将尊重与信任的态度付与这位年轻的统领了,很干脆的应下之后突然又带了些许迟疑,“大人,柯依达少将阁下在狼牙谷手刃了雪狼旗的旗主菲路·赛恩,全歼敌军,但是……伯爵小姐本人好像受了伤的样子……”
柯依达率部回军之后便在赫尔嘉·克罗因的搀扶下一头进了卧室,解开扣子,掀开衣领的衣角,便看见一道紫红色的伤口狰狞的向外翻出来,黑紫色的淤血凝滞在皮肤下面,泛着死人的灰气。
赫尔嘉险些变色。
“大人,我去叫军医!”
“不必了,军中的医官正在忙于水患之后疫情的防御的吧……”
“但是大人……”
红头发女子依然想在说什么,却见淡金色头发的年轻人端了托盘进来,步履轻缓。
“是冰族的‘狼牙’,没有北疆特制的秘药是解不了毒的。”卡诺·西泽尔淡淡一扫女子肩头的伤口,微微皱了一下眉,放下托盘,“赫尔嘉中校你先出去吧,这里交给我就可以了,记得那套干净的换洗衣服过来。”
“但是……”红发女子美丽的淡茶色眼睛里晃过一丝淡淡的惊讶,然而打量已经靠在椅背上苍白了脸色的黑发女子,却不过是淡淡的合了眼眸并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
“是的。”犹豫着抽身退出来,带上房门。
女性将兵的比例在任何一支军队中都是稀少的,因而柯依达·阿奎利亚斯有时候自己无法处理的伤口通常都会托付给自己的搭档,彼此都已经习惯了这一点。
“怎么这么不小心?”小心翼翼的察看她肩头的伤口,卡诺蹙起眉,拿起托盘里的精致刀片在炉火上漫漫的薰烤,“伤口太深了,必须先把毒血放出来,你忍着点。”
片刻收刀,揽过她的肩在黑紫色的皮肤上深深的切下去,殷红色的液体缓缓地溢出来,绽放出妖冶而诡异的花朵来。
那一瞬间她的手攀住他的臂膀,长长的指甲穿透黑色的军装深深的扣进他的肌肉里面去,隐约可以听到喉咙里压抑的短暂□□。
青年冰蓝色的眼睛突然有了一种淡淡的悲伤,黯然的垂下眼睑。
手上的动作却没有缓下来,利落的僵硬的肌肤去处已经败死的血肉,然后取过药瓶将白色的粉末细细均匀的洒在伤口上。
整个过程细致,一丝不苟。
她在他的怀中缓缓地抬起头来,额头上是戏迷晶莹的汗珠,精致的容颜苍白如花。
“痛的话就叫出来,有什么好避讳的?”
他无奈的看她,扯下医用的白纱。
她却是一贯的淡漠表情,静静的看他在自己的肩头铺上一层一层的雪白纱布,白花花的几欲耀花了她的眼。
“不习惯。”
于是他只能苦笑。
这是个很倔强的女子,长久以来习惯了用刀枪不入的外表武装自己,却早已忘记肆无忌惮的宣泄是怎样一种感觉了。
“没有愈合之前不要上阵了,免得扯开伤口。”处理好怎后一道工序,替她拉上衣领,冰蓝色眼睛流露出警界的意味来,他知道她从不是个合格的病人,“再出点什么意外的话,见了柯扬·阿奎利亚斯伯爵阁下我可不好交代。”
柯依达苍白淡漠的容颜微微一滞,淡白幽远的瞳仁有莫名的光芒闪过,缓缓地暗下去。
“你打算继续北上了?”
“恩,从桑河警备区取道,在去总部会合。”敏锐的捕捉到她转瞬即逝的反常表情,却无意点破,低头整理方才使用过的药用物品。
“那样对上的就是白虎旗了。”低头斟酌了一下,“方才我下令封锁了雪狼全军覆没的消息。”
“嗯?”卡诺微微讶异的抬起头,短暂的愣神之后嘴角扯开了然的弧度,“我找科恩少将和贝伦卡他们商量一下,不过……”
微微沉吟了一下:“不要露出那种不情愿的表情好不好,好歹那是你的哥哥。”
“是他不愿意见到我。”苍色的瞳冷下去,仿佛沉沉寒潭,“从小到大连一个眼神都吝啬赐予,只会在不小心触犯倒什么板着脸说柯依达你玷污了你的姓氏之类的话,有时候我会觉得也许我的存在对他来说是一种负担,我甚至怀疑我根本就不是他的……”
“柯依达!”卡诺断然截下她的话,蓦然提高的嗓音让刚刚来的门外的赫尔嘉心下一惊。
“你激动了,柯依达。”肯定句,能够在她面前□□裸的直击她的痛处,目前为止,也只有他了。
对面脸色苍白的女子长长出口气,伸手支起额头,纤细的指尖穿过散乱的青丝,仿佛白色的鳍划破黑色的海洋。
他看她疲惫,不再打扰。
“呆会喝了药后好好休息。”
“卡诺大人!”
手里捧着衣物无法行标准的军礼,但看到年轻的主帅走出来,红发的女子还是条件反射的立正。
卡诺点点头,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赫尔嘉中校,没记错的话,你的军籍还是在西防军吧?”
“是!”
“西防军海因希里上将移文过来,说希望第三师团余部能够回调摩亚市进行修养和重组,具体我已经安排了下去,不过……”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带上的房门,“帝都军中没有女性军官,这段时间我想请你先留下来照顾伯爵小姐的伤势,可以么?”
赫尔嘉·克罗因茶色的眸子里晃过微微的愕然,片刻,缓缓地露出笑容来,“很荣幸,大人。”
帝都的十月已经桂子飘香,凯迪拉·霍克公爵的私人府邸里几树丹桂已然吐出金色的花蕊,风过处便是淡金色零星的落英细细铺了一地,连同馥郁典雅的芬芳在庭院的空气里缓缓地洋溢开去。
“是‘阿尔忒密斯’吧,如此名贵的品种也只有在阁下的庭院里才能找到了,难怪人家说帝都赏桂的绝佳去处便是凯迪拉总长府上了。”
月桂之下做工考究的石桌旁,海蓝色长发、苍冰色瞳仁的青年轻吟浅笑,一袭轻便的着装,显得随意而闲适。
然而国防部总长可不会就此认为年轻的皇帝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兴致高涨的跑来欣赏桂花的。
“没想到陛下也喜欢花鸟,能得到陛下的赞赏,下官实在是荣幸。”
“朕当年荒唐的时候,什么事情没有做过?”皇帝勾起精致的唇线,“只不过现在人在其位,很多事情不由自主罢了,凯迪拉卿。”
“陛下?”
“最近埃森·凯瑟监察长正在追查兰顿行省□□和卢瓦尔家族通敌的案件,朕似乎听到了一些不好的传闻。”皇帝微微扣了口食指,示意身后的芙妮娅把一份文件称上来。
“陛下?”
黑色封皮上“机密”两个字刺的国防部总长眼睛一花,干枯的手指微微颤抖,皇帝却是不以为意的点头,“无妨,是朕让你看的。”
然后索性站起来,闲庭信步的踱开去,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在眼角与唇边,落英缤纷簌簌地落下来,顺着紫色的结花领巾和天水蓝颜色的衬衫滑下去,淹没在碧绿色的草丛里。
他迎着阳光仰起脸的时候,明媚的让人膜拜。
身后突然传来重重的声响。
年迈的国防部总长冷汗淋漓的跪倒在地上,枯枝一样缺乏生气的手指紧紧攥着手里那一叠白纸,死死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陛下……陛下,下官……实在是惶恐。”
皇帝侧了脸看他,苍冰色的眸子里传递出来的光线仿佛云端之上的太阳,耀眼但辨不分明.
冥冥中似乎散发着一股压抑的沉重气息将周围的空气挤压得几乎让他窒息。
“监察长告诉朕,帝都半数以上的大贵族都参与过西南的矿山生意,并从中获得颇丰的利润。”幽幽的开口,年轻的皇帝转身在石桌旁坐下,细细抿了口香茗,“所以凯迪拉卿,你也不必如此惊慌——不过,如果与通敌扯上关系就不太妙了。”
凯迪拉·霍克骇然抬头,刚刚稍微放下心的因为皇帝的“不过”又一次高高的悬了起来。
“下官惶恐。正如陛下所言许多贵族都在西南的生意往来中获利,下官以及下官的家族也得到了丰厚的利益,但是陛下,下官可以以军人的尊严作保证,下官绝对没有参与最近所发生的某些叛徒的通敌之举!”
平静下来之后,凯迪拉已经能够以冷静的态度回应皇帝的质询了,恢复了往日沉稳的做派,并显示出作为军人的骄傲与坦诚。
皇帝苍冰色的眸子看了他许久,然后嘴角勾起玩味的弧度:“噢?那么看来朕是多虑了?”
伸手扶他起来:“凯迪拉卿,不要怪朕不留情面,毕竟叛国与通敌还是有区别的。”
“下官明白。”
“卿是军旅出身,是宿将中的宿将,是王国除朕以外王国七军的最高统帅,应当明白什么才是军人所应恪守的本分!”皇帝苍冰色瞳仁突然犀利如刀,迸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军人的本职捍卫国土,而不是成为政客的工具!但是很遗憾,历史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因为权力本身就是个让人迷失的东西!”
“陛下?”凯迪拉黯然的垂下眼睑,“陛下登位以来的作为,下官不是不清楚,陛下心中的抱负,下官也不是一无所知,但是陛下,人非草木,总有些割舍不下的东西。”
“朕理解。”皇帝看他一眼,“但那不是通敌的理由。”
站起来,取过他手里的文件,皇帝幽幽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密密麻麻写满字的几张纸撕做了碎片散尽一旁幽深的水潭里。
“陛下?”
雪花一样的缤纷落在凯迪拉恍获的眼里,皇帝只是淡然一笑:“凯迪拉卿,朕说过,朕理解卿的难处,也希望卿能够理解朕的难处,神鹰军军长凯迪拉·霍克一级上将阁下!”
最后的称谓被着意加重了咬字,凯迪拉·霍克咀嚼着皇帝嘴角优雅的弧度里诡橘的含义,蓦的放大了瞳孔,回眸处几束灿烂的月桂芬芳如故。
美丽的阿尔忒密斯,不知何时是否也会沾染血的妖娆?
此时,兰顿行省长达一个月来的□□终于结束,北疆鏖战正酣,蓝德尔的蔷薇骑士团正日夜兼程赶赴北疆右翼战线希伦要塞,而先前被派往西南的参谋次长修格·埃利斯终于回到帝都。
皇帝在私人办公室里用接待这位风尘仆仆的幕僚,也是在此时,凯迪拉·霍克一级上将遣人送来一枚精致玲珑的礼盒。
“是什么?”
“军印。”
皇帝修长有力的手指抵开合盖,血红色的天鹅绒里黑色水晶雕琢的底座之上苍鹰凌凌欲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