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竹林与青杏(七)
「不想死就给我拉住了!」妙妙汗湿后背,用力抓著桅杆的一端,桅杆猛地一沉,那大汉抱住了另一头,水面上漂浮的碎片在他脸上划出一道道血口子。
柳拂衣抱著受伤的慕瑶坐在了船篷上,二人的衣服湿透,慕瑶正在不自知地打著寒战。柳拂衣心急如焚,拧眉看著下面:「妙妙,你能行吗?」
「能……行……」妙妙使出吃奶的劲儿,在小腿深的水中,颠簸著将那人拉到了船边。
「谢谢,谢谢这位女侠!」那大汉手脚并用地爬上来,涕泪交横地瘫倒在甲板上。
妙妙跨过他瘫软的身体走向柳拂衣,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我们离最近的岸边还有多远?这船坚持不了多久了……」
「快了。」柳拂衣神色凝重地眺望前方,忽然有一道月光照在他脸上。凌妙妙仰头看去,乌云散开,皎洁的月亮再次浮现出来。
遍地都是森森白骨,天上九玄收妖塔还在旋转,偶有的几只水鬼一露头便被打成了粉末。
宛江水鬼,大势已去。
「靠岸了,靠岸了……」幸存的男人口中喃喃,远远见到影影绰绰的江岸,嘴里直念叨阿弥陀佛。
妙妙向船舱里面看了数次,连老鼠蟋蟀都往出跑了,就是没有活人。她心里打鼓:「柳大哥,慕声他还在里面……我去看看他。」
「阿声没出来?」慕瑶猛地一惊,似乎想到什么,脸色略微缓和,「他身上有收妖柄,应当应付得了。」
柳拂衣将慕瑶放下来,温声道,「你坐著,我去看看。」
妙妙拧了一把裙上的水,两手将裙子撩到腿根,飞快地跟了上去。
柳拂衣走了两步,脚步蓦然顿住,跟在身后的凌妙妙猝不及防,险些撞上去,听见柳拂衣的声音嗡嗡的:「阿声?」
慕声已经从船舱里自己走出来了。
他的模样将所有人吓待了。少年所到之处,似乎连江水都被染成了血色。
他的黑发湿淋淋地粘在脸侧,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都是灰白的,唯独眼眸漆黑,眸光仿佛暴雨前划破天际的闪电。妙妙看到他先前已经愈合的伤口上汩汩不断地涌出鲜血,左边袖口也被血染红了一圈。
这是……
更夸张的是,许多水鬼不怕死地跟在慕声身后,争先恐后地汲取著水中的鲜血,使得他仿佛是被巨大的黑云簇拥而来。
妙妙一看这架势,便知道黑莲花一定是吃了大亏。但凡他还有一丝力气,绝对不会放任身后活著这么多蝗虫似的妖物。
「阿声……出什么事了?」柳拂衣立即伸手去扶,却被他狠狠打开,「别碰我。」
他绕过惊愕的柳拂衣,眼里满是失控的戾气,目光在妙妙脸上徘徊了一瞬,抬头看了慕瑶一眼,那眼神十分复杂。
「你没事吧……」妙妙见他的模样,犹豫著要不要去扶。
慕声却先一步挨住了她,整个人几乎靠在她身上。
「诶,扶好扶好。」妙妙艰难地把他架住,慢慢地淌著地上的水,往慕瑶身边走去。
「你的伤口怎么又裂开了?」她压低声音问,半天听不见回答,回头才发现黑莲花气息虚弱,长睫垂下来,眼睛都微微阖住了。
「坚持一下,别晕啊,我们马上就上岸了!」
他这么别扭,又不让柳拂衣背,要是走不了,她哪能架得动他。
「死不了……」他的睫毛动了动,气若游丝地冷笑,「累不死你。」
「……」
「阿声,我有话要问你。」慕瑶盯著慕声的脸,脸色异常严肃。
妙妙有些意外:「慕姐姐……」
「无妨……阿姐问吧。」慕声的眸中倒映著著清冷的月色,面对姐姐,唇边罕见地带上了讥诮的笑意。
「刚才我捉了只小妖来问,才知道他们的鬼王让慕家人杀了,这才叫了整个宛江的水鬼寻仇,我对此事一无所知……」她目光澄明,刻意咬重了「慕家人」三个字。
「是我杀的。」他极其平静地打断。
「阿声,你……」慕瑶怒极,「祖训是什么,你可还记得?冤有头债有主,作祟的妖物才可收,无故滥杀……你跟那些妖怪有什么区别!」
她想到那半截船的惨叫,那么多活生生的人瞬间葬身在她面前,而她只能无措地看著,心里一阵抽痛,指著白茫茫一片江水,近乎疾言厉色地训斥:「你知不知道,因为你逞强好胜,多少不该死的人丧命这这江水里?」
妙妙感觉到慕声胸腔起伏越来越剧烈,急忙插嘴,「慕姐姐,他不是无故滥杀,他是为了……」
腰上却被慕声狠狠捏了一把,登时噤了声,不满地看向黑莲花。
「逞强……好胜。」他微抬眼皮,强撑著涣散的精力,居然微微笑了,「姐姐说得对,都是我的错。」
凌妙妙被这对姐弟折服了。
慕声为什么不解释?平白无故怄什么气?还有慕瑶,都这时候了,第一件事居然是先兴师问罪……
「那个,我打断一下。」妙妙用力撑住慕声的身体,后背又出了一层热汗,「要打要骂,咱们缓缓再说,慕姐姐,你看他伤成这样……」
慕瑶面色稍稍缓和了些:「阿声,你过来让我瞧瞧。」
「阿姐……」他却硬拉住妙妙不走了,「我死了,是不是就好了?」
慕瑶变了脸色:「你胡说什么?」
妙妙咬著牙将闹情绪的黑莲花往前拖,他温热的血又沾上了她的裙摆,拖了半晌,身上猛地一重……
「哎哎哎……」妙妙大惊失色,黑莲花彻底晕过去了。
柳拂衣一个箭步冲过来,将慕声扶起来背在背上。抬起眼来,眸中是令人心安的镇定:「瑶儿,妙妙,带著阿声先上岸,此处应是青竹林,我们今晚先在竹林里将就一宿。」
船上挺尸的大汉大惊失色,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我……别忘了我……」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女人的声音柔美,婉转,如同无尽丝滑的绸缎轻扫著一盘沙,令人耳朵发麻。
她顿了片刻,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小笙儿,来,我与你梳头。」
镜子里昏暗暗的,红罗纱帐如血,柔若无骨的一双玉手执著黑色的橡木梳子,一下又一下地梳著,「我儿的头发像他爹爹。」镜中出现一双眼睛,眼角上挑的,如同秋水的一双眼眸,是她俯下身来看著镜子了,镜中那绝美的容颜的人欣慰地笑,「又黑又亮的。」
「头发又长长了……」她的声音低下去,带著焦虑地叹息,「你要是不长头发就好了。」
她的手指顺著他乌黑的头发滑下去,是最轻柔的抚摸。
「剃光头发,不就不长了吗?」镜子里漆黑的一双眼,犹如两丸黑葡萄,小儿嘴里咬著手指,腿还踩不到地面,悬在椅子上晃荡。
「孩子话。」女人掩口笑了,「剃光了还是会长的啊……」她的翦水秋瞳里泛出了绝望的光,「就像有些事情,怎么也……怎么也没办法。」
他搬著手指头嘟囔,长长的眼睫覆在眼睑之上。
「太阳能不能不要落山?」
「娘能不能不要让我走?我不想去街上……」
「孽种!」一鞭子打下来,「还不认错?」
少年让鞭子抽著翻了个儿,脊背朝上,突出的肩胛骨格外明显。他趴在地上,一声不吭。
中年男人面色复杂地盯著他看,许久才道:「你倒是个反骨。」
昏暗的柴房内,下人们的声音指指点点:「果然是天生的祸害坯子……怎么调/教都没有用。」
「要不是为了小姐……」
「哼,老爷夫人大发善心,也就这小崽子还拎不清自己的身份。」
「嘘……」
二人闭了嘴,面前一道影子,原是那十几岁的少年不知何时立在他们面前,仰头望著他们。
那双带著稚气的眼睛真好看,宛如秋池溢满星光,只可惜里面漫出来的彻骨寒意,让人无法心生亲近:「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少爷……开什么玩笑。」瘦高的下人笑得胸口抽动,「您三岁上便让老爷夫人从妖怪窝儿里捡回来了,那里面只有骨头,没有活人,哪儿知道您爹娘是谁家苦命人。」
三岁上就失了双亲?不能,不可能……
镜子里面倒映出来的那张脸,同他谈笑晏晏……明明那个时候,她还在。
那些人为什么要骗他?
「你捉妖捉得快活,可还记得你地下的娘么,小笙儿?」
「永夜为暮,离歌为笙……」
「不可能,为什么我一点也想不起来?」
「你当然想不起来了……」那个声音爆发出尖利的大笑,「你早就是慕家的一条狗了,前尘往事都该忘却了,不是吗?」
他的收妖柄逼上了对方的脖颈,几乎将那黑云凝成的妖物扼得断了气,眼里带著失控的狠意:「你知道多少,全都给我吐出来。」
水鬼大笑不停:「生有何忧,死又何惧?可怜人,我死不足惜……」
「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的血来交换。」
「咳……」他睁开眼睛,看到女孩儿放大的一张脸,随即脸被人捧住,粗暴地往一旁扳去,「吐出来,别咽,会呛死的。」
「……」血顺著他的嘴唇流到草地上,这才能发出沙哑的声音,「你……轻点儿……」
「哦。」妙妙尴尬地收手,「对不起,我弄疼你了?」
弄疼?脖子差点都拧断了好吗。
他眼前清晰起来。天空湛蓝,水岸边上是茂密的竹林高耸,偶有清脆的鸟鸣声,清晨的阳光落在他鼻尖上。他发觉自己身上严严实实地盖著凌妙妙的衣裳,衣裳上还残存著江南女儿家特有的一点桂子香。
「还好你争气,一夜就醒了。」妙妙抬头悄悄瞄一眼不远处靠在一起闭目养神的慕瑶和柳拂衣,压低声音,「你姐姐没看出来端倪。」
「你在这儿守了一夜?」他抬眼看见凌妙身上的湿衣服还没换下来,头发濡湿,脸蛋热得红扑扑的,眼底两道浓重的乌青,狼狈得很。
凌妙妙打了个哈欠,笑道:「啊,也不是专程守著你的,我失眠没事做嘛,你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