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区转了一圈儿之后,苏锦文就建议陈明洛开车到了旁边儿的一个小站台附近。
“这地方有什么好看的?”陈明洛有些诧异地问道。
这个小站台,是厂子里面用来运送物资的自建站台之一,像这样的站台,阳朔重型机械车一共有六个之多,承担者阳朔重型机械厂繁重的运输任务。
“果然是大企业啊,一个站台的规模就这么大——”陈明洛透过夜色,大致上了解了一下这个站台的情况,就不由得感慨了一番。
这个站台的占地大概就有一千亩的样子,除了建有两条铁路专线之外,两侧是比较广阔的货物堆放场地,比如说从外地拉过来的焦炭和生铁、木材什么的东西,在没有运抵厂区之前,都是临时堆放在这里的。
“这个站台是四号站台,规模在六个站台中只能说是中等。”苏锦文拿着一罐啤酒,喝了一口,然后对陈明洛说道,“咱们来得早了一点儿,估计得等一会儿。”
陈明洛很想搞明白苏锦文说的是在等什么?不过苏锦文似乎是在卖关子,只是笑而不语。
这会儿天色已经全黑了,远处传来了敲打什么的重金属质地的声响,陈明洛望了望,什么都看不见,估计是厂子里面还在开夜工什么的。
“说起来也奇怪,有的厂子是一天三班倒,工人们累得要死,可是拿钱却是最少,反倒是无所事事的人,拿着高薪,整天开口闭口谈什么优化组合,工人下岗,他们自己怎么不想想,究竟是谁在养谁?”苏锦文跟陈明洛的年纪差不了多少,又都是年轻人,所以尽管知道他是副处级干部,倒是也没有多少顾忌。
陈明洛点了点头道,“这是难免的,企业官场化,是目前国企中最大的弊病,所以洪老板才决心要将国企去官场化,但是这方面涉及到的利益群体太多,估计很难推行开来。”
他知道洪老板也清楚这件事情,也知道暂时是无法推行这个政策的,但是总是要有一个人首先将这件事情给提出来的,以后的人才好借题发挥,否则的话,国企去官场化就永无推行之日。
从这方面来讲,陈明洛对洪老板是非常敬佩的,虽然说他的任内提出的很多问题都没有得到解决,但是正是因为有他提出了这些方案,后来的继任者们才有可能沿着他所指出的改革方向,将各项工作深入开展下去。
当然了,如果没有洪老板的开拓,这些领域就始终是一片荒芜。
两个人又喝了一罐啤酒,吃了些从烧烤摊子上带过来的五香花生和毛豆什么的,地上已经堆起了一小堆毛豆壳子,这时候苏锦文就推了推陈明洛,小声对他说道,“那东西来了。”
陈明洛闻言向远处看了一下,就发现有二十多个人,推着几辆长长地铁架子板儿车,摸黑就向站台这边儿靠了过来。
“这是偷铁的——”苏锦文对陈明洛说道。
“偷铁的?”陈明洛对这个真的没有什么概念,有些好奇地反问道。
“面包铁,就是那种大块儿的铁锭,一块儿大概有四十多斤。”苏锦文解释道,“厂子里面有些人依靠偷这东西发财,虽然不是天天都有机会,但是出手一两次,一个月的生活费就算是有着落了。”
“哦——”陈明洛嗯了一声,心里面盘算起来,现在一斤生铁也就是一毛钱的样子,一块儿面包铁就是四块钱,但是这东西因为比较敏感,所以一般都是折价往外卖,一块儿能卖三块钱的样子,一晚上一个人也就是偷个三、四十块儿,大概就是一百块钱的收入。
一个月搞上两回,就是两百来块钱,要知道现在的企业工人,尤其是年轻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也就是四百块钱差不多,这么出来两趟儿,相当于是增加了半个月的收入,生活开销确实能够应付下来了。
“其实,这只是其中的一条生财之路,也都是普通工人们借着这儿缓解一下艰难的生活,比起很多干部们几乎是公开地出卖企业的利益,用来换取各种收入的情况来说,实在是算不了什么。”苏锦文说道。
听到这里,陈明洛就问了一句,“企业职工对领导们的意见很大吗?”
“那是相当大。”苏锦文回答道,“前一段儿时间,因为调工资的事情,还差点儿闹了起来,如果不是老总反应比较快,就要闹出大事儿了。”
“阳朔重型机械厂的老总?”陈明洛问道,“这个人风评如何?”
阳朔重型机械厂的老总叫穆思远,年纪大概有五十多岁快六十岁了,是阳朔重型机械厂资格比较老的干部了,一直就在阳朔重型机械厂工作,从车间普通工人干起,一直升了上来,在企业里面的威信还是很高的。
“穆老总为人还是非常正派的,工人们比较信服,如果不是他在这里镇着,阳朔重型机械厂早就乱起来了。”苏锦文对陈明洛说道。
“这么说,穆总经理的威信还是很高的,那怎么厂子的情况这么糟糕呢?”陈明洛很关系地问道。
“这个原因,就很难说了。”苏锦文对这个问题显然很难解释,他自己也搞不清楚阳朔重型机械厂衰败的真正原因。
尽管他以前在厂办待过一阵子,可是跟高层之间的接触也就是仅限于帮忙跑腿儿写材料什么的,并不了解上层的情况,但是偶尔听到一点儿消息,都是关于领导班子不团结方面的传言。
“哦,穆总经理独木难支啊——”陈明洛点了点头道。
此时他对整个阳朔重型机械厂大概已经有了一个比较直观的了解,企业运营应该还算是比较正常,但是各种负担过重,影响了企业的发展,还有一个就死用人机制上的问题,高层内斗比较利害,穆思远虽然经验丰富而且德高望重,可是也没有绝对的用人权,各位副总什么的对他的牵制掣肘影响了日常管理,再加上管理上的很多漏洞,既没有开源,也没有节流,终于导致企业举步维艰的现状。
两个人在这边儿又坐了一会儿,就见到有十几拨儿偷铁的人来来往往,一共有两百来人的队伍,等到他们都快偷完了的时候,远处才想起了尖利的口哨声,以及漫天乱晃的手电灯光,却是厂子里面的保卫人员赶到了。
苏锦文坐在那里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哼,作秀而已。”
陈明洛哑然失笑,对于苏锦文的感官却是又好了不少。
说起来,无论是企业里面,还是政府机构里面,从来都不缺乏有用的人才,只不过是因为现行的干部任用体制所限制,这些人才很难发挥其应有的作用,尤其是对于年轻人而言,现阶段只能干具体工作,限于资历和职位级别,在很多事情上都没有发言权,这大大地挫伤了他们的工作积极性。
而等到这些人熬够了年头儿,把老一辈人给熬过去之后,他们自己也就没有多少精力了,能够发挥的余力已经少到不能再少,而他们也成了压制新一批年轻干部们的主要力量。
这是一个死循环,如果不能顾改变这种情况,那么国家就永远不可能进入快速的发展期。
“我们走吧——”陈明洛看了大半夜,倒是收获不小。
他们开着车子离开的时候,还遇到了厂子里面的保卫人员,正拿着手电筒牵着狼狗什么的,大呼小叫地追那些偷铁的人,不过听了苏锦文的话,陈明洛此时看过去,就觉得他们真的是有点儿装腔作势的味道。
不过想一想也就释然了,毕竟偷铁的基本上都是企业内部人士,很多人可能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或者还有点儿沾亲带故,朋友邻居什么的,真要是逮住了,大家都会觉得非常尴尬。
这样的话,与其那么卖力地抓人,得罪一批人,还不如高抬贵手,能放过的时候就放人家一马,不说是结个善缘了,至少是不要得罪人吧。
反正厂子里面的资源多着呢,丢这么一点儿面包铁,也没有什么影响,相对于站台旁边堆积如山的铁锭,这点儿东西能算得了什么?
万一要是因为追得太急了,双方短兵相接,伤到了人,或者伤到了自己,都不是什么好事儿啊,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得过且过吧。
倒是出去的时候,陈明洛他们被拦住了,因为出了偷铁的事儿,这边儿肯定是要对进进出出的人和车辆检查一下的。
不过这也就是一个过场而已,毕竟开了蓝鸟私家车的年轻人,怎么可能去跟人家偷面包铁去?就是偷了面包铁,也没有地方藏啊,总不能塞到后备箱里面去,那也放不下啊。
“咦,是苏科长啊,真是少见了。”检查的人当中有苏锦文的熟人,见了他之后就觉得有点儿意外,“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晃荡呢?”
苏锦文笑道,“请了朋友喝酒,刚吃了一肚子烤肉,没事儿就在厂子里面带着他转转,就但是出来兜风了。怎么你们这么晚还出来办公,又是遇到偷铁的了?”
“那是,每隔一段儿时间,总会有这种事情的,这么大的站台,就我们这几十号人,怎么可能顾得过来?等到我们收到了消息,人家早就跑得影子都不见了。”对方笑着回答道,然后又说道,“哎,其实苏科长你也了解的,都是苦人家,咱们即使抓到了,又有什么办法?自己看着都觉得于心不忍。”
离开了厂子之后,陈明洛就对苏锦文说道,“虽然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但是保卫人员这么消极对待工作,是不可取的,规矩就是规矩,谁都需要遵守,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如果说养了这么多保卫人员都只能是敷衍了事的话,那养着他们还有什么用处?”
苏锦文苦笑着说道,“陈书记你这话也对,不过这些保卫人员平时都被大家叫作狗腿子的,其实也够冤枉的,厂子没有保卫制度的话,那还叫什么厂子,叫垃圾堆算了。不过知易行难,企业大环境不好,大家的心思早就不在厂子里面了,工作的时候自然也是敷衍了事,出工不出力。”
“话虽如此,但是就我而言,还是不能够原谅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陈明洛说道。
苏锦文父母的家在阳朔重型机械厂这边儿,但是他的家就在市委大院里面,有单位给分的房子,虽然只有两室一厅,但是对于他这种还没有孩子的年轻人而言,两口人居住时很宽裕了。
陈明洛把他放在市委大院这边儿,约好了明天的行程,然后才开着车子回到了望朔山的别墅。
想到了今天晚上的所见所闻,陈明亮的兴致就搞不起来。
总而言之,陈明洛去了一趟儿阳朔重机之后,心情就郁闷了很多。
看起来,要解决阳朔重型机械厂的问题,还需要自己下一番大力气的,可惜的是,自己现在的身份,插手人家企业的运营,算是怎么回事儿呢,没有大义的名分,出师无名啊!
回到自己的别墅之后,陈明洛就发现,跟杨吉儿一块儿买的那架德国施坦威三角钢琴,正静静地摆着客厅的一角,灯光映射在它的表面上,显出了如水一般的光泽,纯净得可以反映出自己的影子来。
“吉儿怎么没有搬回她的别墅呢?”陈明洛看了,心里面就有几分诧异,不知道杨吉儿为什么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他走了过去,用手指轻轻地在琴键上面拂过,果然觉得有一种丝滑般的感觉,德国人的手工制作,确实下足了功夫,坚硬的琴键摸起来却丝毫没有冷冰冰的感觉,而是充满了灵动的生命力,就好像是活了的艺术品一般。
“梆——梆梆梆——梆——”陈明洛按动琴键,发出了悠扬的琴声,在夜里面显得格外的清晰,有点儿发人深省的感觉。
很快,陈明洛就听到了从楼上传来的脚步声,有点儿熟悉,并不是家里进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