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手僵住,娘也僵住,娘从他的眼里,脸上,嘴巴处,不,每一个『毛』孔,都看到了比邪恶更让人可怕的狠毒娘软下去,软在他藏身的一片茅草上。娘本来想等他扶起来,扶起来后娘就会扑在他怀里,美美实实哭上一场。他没,他看都没看一眼,昂着头,挺着胸,阔步朝前方走去。?
前方一片黑暗,黑暗中传来范宏大无坚不摧的声音:?
睡啊,杂种睡,我也睡?
睡啊,天也睡,地也睡?
睡啊,睡出他个头,睡出他个手,睡出他个人仰马翻一声吼!?
娘就被这首歌谣吓走了,走了哪,不知道。?
范宏大第二个目标,就是官。这目标是范正义给他的。?
某年某月某日,范正义忽然发现,如果让范宏大这野种去当官,怕是挺合适哩。于是,范正义就有意无意地,把范宏大往这条路上引。天地证明,范正义是有眼光的,在两个儿子中间,他做出的抉择常常让人无言以对。?
范宏大第三个目标,就是做事。?
范宏大是很想做事的,从他当官第一天,他就对着天空发誓,这辈子,我要做下太多太多的事。范宏大当官的过程,就是做事的过程。从汤沟湾一路数过来,你会惊讶地发现,那些桥,那些路,那些大大小小的工程,几乎一大半是范宏大在位子上时干下的。几十年来,他疯狂地『迷』恋着做事,把当官作为做事的动力,把做事又看作当官的惟一途径。那么完美地把当官与做事融合在一起,又那么痴『迷』地投入到一次次做事中。贾成杰就不止一次地说,就冲你这份干劲,不提拔你都不行。范宏大浅浅一笑,觉得贾成杰把话说远了,说离谱了,提拔他并不是他干出了政绩,而是前面还有太多的事等着他去做。如果不让他继续做事,他宁肯不要这个官。?
江海英最欣赏的,就是他做事的专注与痴『迷』。“哥,你悠着点呀,别累坏了身子。”?
“妹,我这身子累不坏,就怕闲坏。”?
“哥,给别人也留点吧,你一个人干完了,别人会骂你。”?
“他们不配,妹哎,这些事只配你哥做。”两个人在床上时,常常会说出这些与床无关的话题。?
现在,范宏大又在说了,他一手搂着江海英,一手指指划划,慷慨陈词,激情昂扬。?
范宏大说的是龙嘴湖。?
范宏大不能不说龙嘴湖。?
他说龙嘴湖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一个梦想,能在那片荒芜的土地上建起一座新工业城,那是多么宏伟的一个目标啊。当他第一次踏上龙嘴湖那片土地时,他心中立马就燃烧出一股火焰,不,几股,无数股。我要改变它,我要改变这片土地!我要在江东大地上创造一个奇迹,比深圳比珠海更加传奇!?
范宏大陶醉了,范宏大飞扬了,只要一提及龙嘴湖,一提及新工业城,他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充溢激情,牙齿之间都在撞击出火花。他说龙嘴湖遇到了问题,但这些问题并不可怕,没有人会阻拦住龙嘴湖的步伐,没有人会动摇他开发龙嘴湖的决心,更没有谁敢做龙嘴湖的拦脚石!?
一只鹰飞起来,一只孤独的鹰,先是低旋,旋在人们的视线里,旋在离大地不远处。旋着旋着,突然地一个猛冲,扑向了苍穹,扑向了极限……?
扑向了未知。?
江海英闭上眼,她的世界里不再有任何人,不再有任何声音,她看到一只鹰,一只孤独的鹰,一只绝望的鹰,一只永远不会低下头的鹰……?
范宏大还在侃侃而谈,还在滔滔不绝说着他的龙嘴湖,江海英呢,却幸福地睡着了。睡着的江海英原来也是那么的孤独,那么的无助。?
这天分手时,江海英忽然意识到,范宏大完了,再也走不出自己的宿命了。?
“哥啊,不能!”她在心里呐喊了一声。?
但是她知道,她是没有力量阻止住范宏大的。望着范宏大匆匆离去的背影,江海英突然泪如雨下!?
当天夜里,范宏大回到了汤沟湾,他带着一肚子话去找父亲,这个时候,范宏大必须跟父亲范正义达成一致。?
范正义让他在将军楼下等他。?
范宏大从晚上九点等到十二点,还不见父亲下楼。他耐不住了,想上楼,弟弟志大拦住他:“哥,爹的脾气你知道,他如果不让你上去,你就不要上去。”?
范宏大又等。?
弟弟范志大默默陪在他身边,兄弟二人并不说话,多的时候,兄弟二人都是没话说的,也不需要说话。彼此的心境,谁都看得明白,也想得明白,只是不能说出来,这是他们范家的规则。?
兄弟二人一直等到凌晨两点,楼上还没动静,范宏大清楚了,父亲是不想见他的,从省城那条消息传来后,父亲的心事就重了,重得都下不了这楼了。?
“回去吧,哥。”弟弟志大说。?
范宏大没动。?
“回去吧,哥。”范志大又说。?
范宏大还是没动。?
后来,范宏大扑通一声跪下了,范志大一惊,旋即明白了什么似的也扑通一声跪下了。兄弟俩冲着父亲那间屋子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范宏大起身,范志大也起身。?
范宏大说:“志大,陪哥走走。”?
范志大机械地说:“陪哥走走。”?
于是,这两位兄弟,一前一后,先是绕着将军楼走了两圈,又绕着汤沟湾走了两圈。汤沟湾多大啊,兄弟俩楞是用两双脚,把汤沟湾给走了两圈。天忽儿一阵黑,忽儿又一阵明,月亮藏了又出来,乌云退了又压来,凌晨五点的时候,兄弟俩的步子终于停在了鹿园。?
哦,鹿园。?
兄弟俩同时在心里唤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