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杨家收拾妥当后,张奉便随着郭大一道往张家去。杨府的侍从并没有多言,只在张奉二人出去后,悄悄跟了上去。
弘农郡的治所在华阴,虽是郡治,但华阴相比与前汉定都长安的时候,人口相对减少。而杨家乃弘农大族,府邸自然是在弘农的正中心。张奂的老父亲原先也只是汉阳太守,相比杨家张家则较为靠近城边。
但两家的距离倒也并不算远,两人快步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也大概就能到。
抵达张家的时候,府邸的大门还是关闭的,所以张奉只得前往门房再次敲门。不过那门房的汉子瞧见郭大后,便立即明白来人是谁。于是当即便笑着将张奉引了进去,同时让伴当去通知府里的主人家。
不多时,一名身着士子服袍,与晌午前看见的骑士有几分相似的青年,在随从的引领下走了出来。
于门口处,二人相互见礼通名后,张奉才知晓这人原来是张奂的二子,张昶表字文舒。
“家中大人知晓今日有洛中客人来访,让我留意定是要好生招待。”笑着同张奉讲话,张昶虽然对他并没有恶意。但张奉从进入张奂府开始,便有种被人窥视的感觉。
其实不仅是他,郭大也隐隐有这样的感觉,但并没有出声。
笑着颔首回应,“奉此番前来,原本是为请杨公回朝辅政的。不过来时宫内有长者相托,是以,才是从人冒昧登门,还望不要打搅张公休息才好。”
听张奉话,张昶憨实的笑了笑,“其实还好,我们张家已经许久不曾有洛中来客。昔年,家父在朝中为官时,登门拜访的人倒是往来不绝,自从退隐后,确实也是安静了许多。”
几人往张家屋内走,也说着话,张奉则不断观察张府内的情况,终于让张奉发觉一件特别的事情,就是张家侍从要么就文文弱弱的,要么就魁梧板正,看起来颇为勇猛,与他寻常见到的侍从差别极大。
好比杨家的侍从,多是低眉颔首文弱的样子,何进的侍从则仰首挺胸侠气满腔的那种。张家的则文不是那种书卷气,武不露江湖游侠气的情况。
“敢问文舒,不知贵府这些侍从是?”
扭头瞧着张奉,张昶稍微愣神后,也是悄然苦笑,解释道,“其实府内这些并非侍从,而是家父养的弟子。”
“张公的养徒?”
“正是。”张昶也不避讳,“医令也当知晓,家父纵横疆场多年,若遇见失去双亲的孤儿,其心不忍时,便将其带回府中收养。如此积年,待家父告老归家时,府中已经养徒近千人了。”
瞪大眼睛,张奉都有些听傻了。如果不是他知道张奂在历史上没有造反的记录,他都要怀疑,这张奂是不是在学司马师,阴养死士三千,准备来一场比肩高平陵的政变呢。
“那这些人,莫不是都是随着张公修习《尚书》的?”张奂早年是随太尉朱宠学习《欧阳尚书》的,后来告老回家后,便自己在家注释尚书,后来起名为《尚书记难》。
摇摇头,张昶也有些苦笑,“其实家中门徒,也分三类,一是随兄长与我,同习书法;二则是随舍弟,强健体魄;三才是随着家父一道研习《尚书》的。”
说到这里,张奉终于想起来,张昶是何人。此人好像正是东汉的书法家,其书法对后世的王羲之颇有影响。
“不曾想文舒竟是书法大家,失敬失敬!”当即朝张昶失礼,张奉此刻想着是否要先弄他几幅字收藏起来。
“不敢当!”连忙摆手,张昶尴尬,“若论书法,家兄造诣却是远远在某之上。”
“令兄是?”
“家兄名芝,字伯英。”
草圣--张芝!
一瞬间张奉心里已经笃定,张芝这个朋友他得交。不为别的,就说似唐伯虎那样的朋友,在困难时,他几幅自觉有失水准的字画,拿出去抵抵欠债也是好的。
瞧见张奉眼中的震惊,张昶稍微有些意外,虽然张芝的草书确实为当世称赞,但也不至于引起张奉这么大的反应吧。
而且大汉朝,若说书法造诣不错的,也有不少。像张芝学习的草书便是涿郡安平人崔瑷,而崔瑗又是师法京兆杜陵人杜操的。而当时,书法造诣高的也有人,好比闻名洛中的大家蔡邕、蔡伯喈,一手飞白体也是令人拍案叫绝。
“那不知伯英兄今日可在府中?若有机会实想观摩伯英兄之草书。”无法向张昶解释他的疑惑,张奉先提出见一见张伯英的请求。不过,今日首先要拜访的还是张奂。
见张昶点头,张奉也大致明白,恐怕张奂真的如郭大推测的那样患病在身。“先前从人来登门递交名刺时曾听门房说,张公近来似乎是身患病症,稍顷,我或许可为其诊疗一番。”
点点头,其实今日张家之所以愿意接待张奉,还是看在他太医令的身份上。
否则仅凭昔日一封绢帛,即使张奂愿意,张家的诸子也见得不乐意来回接待张奉的。
不多时,众人终于抵达张奂休养的地方,此处是占地硕大的一处院落,周边花草树木流水凉亭,应有尽有,相比城外郊野的庄园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显然张家诸子也是废了一番心思。
此刻,张奂长子张芝正领着幼弟张猛,立在门前,见张奉来,二人也连忙迎了上去问候。礼貌同二人回应,张芝身着服袍,看起来颇有仙风道骨的摸样,张猛则绑腕束脚的装扮,正是先前见到的那青年的,此时看来年岁大约也不过是和张奉相仿的。
见到他们这么慎重,张奉心里也暗自庆幸,幸亏他特意让郭大带了医箱。
从郭大手上接过医箱,在张芝进屋同张奂说了几句话后,张奉也迈步走了进去。
别院的环境自然清新,张奂的院落空间也不小,宽阔的堂室内,只有数名侍从,等张奉进来后,他们就都退了出去。只留张芝一人在旁侍候。
恭敬朝榻席上半倚半躺的在那的张奂行礼问候后,张奉才抬头仔细看他,此时这位老人面上已经开始没有什么血色,原先魁梧雄壮的身材此刻也变的瘦弱起来,只是简单同张奉说几句话后,便又多咳了几下。
瞧一眼张芝,二人连忙上前将手肘撑着侧起身子的张奂放平躺起来,将其手缓缓搭在刚取出的诊巾上,张奉上手号脉,闭眼开始静心聆听。
良久,才松指收手,叹息道,“气血衰败,年轻时亏损过多,加之军中餐食不周,脾脏受损,体壮时尚可强撑,一旦病倒便如摧枯拉朽,极难挽救。”自顾收拢诊巾,张奉有些无奈,“原先从人言张公患病,我尚且不信,如今也无话可说。张公终归行伍出身,当晓得,会有此一日。”
仰面躺在榻席上的张奂情绪并没有多少颇多,良久,才轻笑一声,“数句言语,让老夫又想起年轻时志在四方的满怀豪情。时间过的当真是极快,而今我已垂垂朽木矣。”
“听闻你在中宫将曹汉丰掀翻了?”沉默许久,张奂终于还是问出了他想问的话。
情知张奂必然会问曹节,张奉便将事情原委详细说与他听。
听罢,张奂只是安静,半晌,他才突然嗤笑,“老家伙当年叱咤风云,天下谁人不惧,不曾想到头来竟让一小辈掀翻。实在让人开怀,哈哈....咳咳...”
轻咳两声,张芝连忙上前抚顺张奂呼吸,接着又同张奉一道将张奂扶靠坐起来。
目光在张奉身上打量良久,张奂才又道,“听闻你出自中宫又不愿与宦官为伍?”
“回张公,眼下宦官势气太盛,长此下去必有祸患,奉虽出自中宫,还是当早避之为好。”
“原来你也只是趋利避害而已。”
“君子处事,若只知愚昧耿直,不通明哲保身,又谈何长久抱负。”
听到这番话,张奂再次抬眼打量了下张奉,哂笑道,“你莫不是在暗讽我吧?”
“非也!”身体稍歉,张奉朗声依旧,“张公处世,方为人生大道,此等道理想来也是张公与长久兵战中领悟。与敌为战,当审时度势,能战则战,不能则避,待其势弱,一击必中!”
再度认真审视张奉,张奂饶有兴致,“你倒是深谙兵法精髓,难怪你能抓住曹汉丰疏漏,联合其余中常侍,一举将他掀翻。原本那老家伙说你,有恒心又有眼观,我还不信。如今看来,你倒着实有些机敏。”
“不敢当机敏,不过用兵与民而已。只有团结一切可用的力量,才能有效击破敌人。”这些教员的经典名句,张奉同样感悟极深。
眸光渐亮,张奂想了想,也不由点头,“初从军时,我还知借力,后来却渐渐忘记。若是当年能团结众武将,又何必会受制与宦官和士林。”
这也是后来张奂回乡闲赋时,他以前的麾下一名旧吏的行事,让他明白的道理。而那陇西豪右,也正在一步步完成他的计划,团结西凉羌人及一切力量为自己所用。
而张奉此时还并不知道他想的这名旧吏,名叫董卓!
“事在人为,时势造英雄,时势若不足以支持,张公当年即便如此操作,恐怕也不得功成。且反而会遭宦官反噬,为天下所弃,‘凉州三明’的称呼又如何会有。”
轻轻一笑,张奉的夸奖,张奂很是受用,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当初自己能急流勇退是极为明智的。看看后来的段颖便知道,和王甫一道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若是你,处于当时老夫的位置又当如何应对?”
也不清楚张奂是怎么想的,此时倒是开始考教起张奉来,不过张奉到是来者不拒,稍微沉吟后便道,“彼时诛杀窦武、陈藩大势已成,天下权柄归于何人?”
“国家!”不待张奂回答,张奉直接道,“事已至此,那时势便是国家,仿桓帝旧例,诛杀权臣、党人领袖之帝王壮举,而张公只不过为其手中刀耳。天子年少勤政,乃大汉龙兴之像。便是士林再多言语又能如何?且彼时边乱不止,除将军何人可荡平寇患?”
“然后呢?”眉目微拧,张奂盯着张奉。
“而后,便是将军奉陛下之命,领天下兵马,将勇猛之士,讨四方不臣寇患。九州虽大,待尽传将军神威时,还有何人可与将军争峰?”
“此为何谋?”听到张奉这种与张奂选择完全不同的路,张芝也是错愕,他虽擅长书法,但受张奂熏陶也是文武兼备的全才,此刻不由发问。
“借势!”沉默片刻,张奂冷声。
点点头,张奉并没有否认,而是直视张奂,“不错,正是借势,借着天下之大势,借国家初登大位之大势。如此大势,何人可挡?”
的确如张奉所言,这种势若借成了自然是无人可当。甚至,他或许会成为超越卫霍,不以外戚而位列大将军的古来第一人。
然而,这份借势的背后,却会赫然刻上另一个名字--权臣!
是的,这是一种携举国兵威的大势,来压迫所有人,包括士族、宦官和皇帝!
这种无君无上的想法,显然是完全超出这个时代的,而且不会被张奂所接受。所以张奂选择保全自己,保全家族,以及后来者。
“你,比我想的更大胆。曹汉丰说你胆大知变通,我看你不止这些。此番前来,我能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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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少持高操,以名臣子勤学,文为儒宗,武为将表。太尉辟,公车有道征,皆不至,号张有道。尤好草书,学崔、杜之法,家之衣帛,必书而后练。临池学书,水为之黑。下笔则为楷则,号匆匆不暇草书,为世所宝,寸纸不遗,韦仲将谓之‘草圣’也。--《文志》
长子芝,字伯英,最知名。芝及弟昶,字文舒,并善草书,至今称传之。--《后汉书·皇甫张段列传第五十五》
既而生子猛,以建安中为武威太守,杀刺史邯郸商,州兵围之急,猛耻见擒,乃登楼自烧而死。--《后汉书·皇甫张段列传第五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