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手肃立侧旁,张让默然,但他心里清楚此事非同小可。
后汉自定都洛阳起,子嗣一直不算兴旺,如今天子也是因先帝驾崩时,无子嗣继位,才被大将军窦武所迎立。
虽是侥幸得了高位,但刘宏也想把皇位延续下去。所以对于子嗣,他颇为上心。只不过近些年,除了皇子辩,便再无所出。而今王美人诞下皇子,终于也让他对兴旺本脉人丁燃起希望。
可王美人却意外毒发,甚至可能牵涉皇嗣。宦官们皆想刻意忽略这个敏感点,毕竟一旦案件掺和进皇嗣,那最终走向难以掌控。
而张奉的话无疑是导火索,但原本大概会爆炸的炸雷,却莫名成了哑弹,天子的心思实难揣测。
殿内的问询最终也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在曹节的劝说下,刘宏先行休憩片刻。至于张让在刘宏休息后,则迅速找到了张奉。
北宫某处偏阁内,张奉横躺在塌座上,双手枕在脑袋下,望着屋顶,发着呆。
忽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惊得张奉连忙翘起头看向来人,随即一个翻身便坐了起来。
“时间紧迫,我也不与你兜圈子,说罢,是何人唆使你当殿胡言的?”斜眼张奉,张让直截了当。
“阿翁难道以为我是受人蛊惑才说的那番话?”
“不然呢?”瞪他一眼,张让无语,“你虽机谨,却从来都是惫赖性子,何时敢有此胆?”
“我只想知晓诸公何谋?”当下,张奉也眯眼反问,“举殿皆知此事或牵涉皇子,却无半人提及!”
“那你以为如何?难道如你一般,当殿说出来。便能搏国家两句称赞,得曹公青睐有加?”
瞪着眼,张奉被张让噎得不轻。“我知你有心展露机敏,但时机却是选错。”见张奉无言,张让出声宽慰。
“即使不能得国家几句称赞,若我所谋并非只此呢?”
眼皮微跳,“你有何目的?”问出口,张让也是心惊,“莫非你想谋曹公?”
越想,张让越心惊。能够在内廷生存这么多年,除了机敏能洞察人心,最主要的还得行事谨慎。若有谋划,务必周全,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杀身。
肃容起身,张奉当然也看到张让的变色,“阿翁我只问你,以大长秋位控制内廷多年,如今又手握尚书台,掌内廷外政。你真以为他如此可以长久么?便是前汉之霍光也不敢如他这般权倾朝野,而尤不知放权的。”
“今日你也瞧见,他先是质疑尚药监又言我无用,敲打之意何其明显。”直勾勾盯着张让,见他思索,张奉继续说,“事到如今,我只想说,难道这内廷当真只能容得下他一人?他如此年岁,难道就不担心,哪一天劳累过度,就一命呜呼了么!”
“一命呜呼,你却不知他病倒过几次…”面露讥讽张让正说着,忽然眯眸紧盯张奉。
读懂张让眼中询问,张奉狠狠点头。“我观曹公面露疲态,恐将不久。”
目光坚定,望气术张奉心里还没谱,但毫不妨碍他鼓励张让。有时候,事在人为。
低头思索,又抬头瞥眼,如此反复数次,张让才好似下定决心,“我这基业,百年后也是交你。眼下,我只问你一句,他曹汉丰当真有病患征兆?”
“等不到永和五年!”眼神笃定,即便对历史记忆不深,但从曹节气运消散的速度来看,也活不过一年。此刻,张奉在赌,他赌能被他看到气运消散的人,都是能影响他命运的人。
所以,他决不能放过曹节死的机会。
收敛形容,张让迅速恢复古井无波的表情,望眼张奉,点点头,“此事我已知晓,你也无需再妄动,如何行事,吾自有分寸。”
颔首应诺,张奉保持镇定,神情亦是严肃。
见状,张让再度放缓语调,如同坊间唠家常般,“段立刚与我说,早前他往太医苑将王荣遇害之事告知你,你并无多少惊讶。莫非你早已参与谋划,只为今日应对曹节?”
平淡轻松的声音背后张奉却察觉出试探的意思,“王荣之死与我并无瓜葛。”摇头否认后,张奉才道,“不过她死之前,我却曾望见其气运消散。是以,心底才有稍许准备,不至于在段立面前惊慌。”
而至此,张让的神情终于丰富起来,从放松到疑惑再到震惊直至再度怀疑,数度变幻,张让最后却是问道,“今日曹汉丰也是如此?”
点点头, 张奉并不知道这个时代望气术是否存在,但此时他只能强撑,“我揣测当为医者望气术,尚待精进。”
昂然挺起胸膛,张让面容终于露出笑容,“如此,倒真是天佑我张让。当年我年轻,只能看那曹节投机赚得诛杀窦武的功勋。而今,多年过去,他犹自目中无人,说起来这内廷是该动一动了!”
先前在寝殿内,曹节岂止只是敲打了他张让,就连一直对他恭敬至极的赵忠,不照样遭他看不起。尚未问清缘由,便劈头盖脸的训斥了一顿,饶是泥人尚有三分火气,况且是当着那么多宫女小黄门的面。他就不信,赵忠心里没有想法。
而张让早便有此想法,张奉只是让他更坚定。
抖了抖衣袍,张让轻轻拂去身上或许并不存在的浮尘,迈步朝外走去,“是时候不破不立了!”
眼见张让走远,张奉这才长舒一口气,瘫坐下来。其实,他能感受到,方才只要有一句话说错,可能今夜就会畏罪自杀。
从一开始,张让来的目标就不是他张奉,而是被想象出来站在他背后的人。索性张奉一口咬死曹节时日不多,不断唤醒张让心底沉睡的野望。作为宦官,没有人是不贪恋富贵权势的。
否则他们又何必成为宦官。
而直到最后,即使野望已经被张奉唤醒,他还不忘再试探一次,避免直接参与进毒杀王荣的事件里来,使自己被动。至于,之后的光耀门楣的话,则根本都只是说给张奉听的体己话。
不过,得知王荣毒发身亡,后宫也确实有人开始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