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化县城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战争之中的二线防区的日子掐是如此之惬意,既有军饷可收,又有生意可做,还有自己的地盘,宋彪的人生中大约从未如此之痛快。
如果他是一名军阀,他断然会无比满足于这样的人生,可他是一名军人,这里面的差别还是很巨大的。
他这种愿意放弃读大学的机会去当志愿兵的人,天生就对战争有着一种巴顿式的崇拜和渴望,他是一名天生的战士,在他生命诞生之时就有这种从远古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基因,永远热衷战争,无限的渴求在战争中证明自己做为一个男性的价值。
即便是在远离前线的这些日子里,他的会议室里还是挂着前线的地图,每天都在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前线的部署和消息,无所事事的时候就在会议室里一个人琢磨着这场战争。
和往常一样的这一天,宋彪继续连召开一个军事干部例会的人员都无法凑齐,将各部队今天的工作通过俄军的波列夫中尉和李富贵分派下去后,他去通化县城外的茂山校场指挥兵训练,随后将训练工作留给俄军总教官后,自己又回到会议室里琢磨着前线作战部署地图。
远离战争而寂寞的他,在这里玩扮演游戏,一会儿假设自己是精明冒险的大山岩,一会儿假设自己是优柔寡断的库罗帕特金,有时候,他也扮演过乃木希典和野津贯道。
不管他怎么推算,以他对那几名俄军指挥官的了解,俄国远东军还是难逃一劫,特别是柯尔巴斯中将。应该会摔的非常之惨淡,除非库罗帕特金总司令官会突然英明神武的照搬宋彪此前的那些计划。集中两个预备集团军支援俄军右翼。
如果局势发展成这种情况,那真的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绞杀战,双方都得在战争绞肉机上滚一圈,谁他妈的也别想在关东这片沃土上占到便宜,都得再死七万才能罢休。
再有趣的游戏连续玩了一个月也是很无聊的,中午过后,宋彪就将马德尼道夫准将近才送给他的俄文版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拿出来,细细的研读。
战争论是一非常完善的军事学著作,从战略层面到战术层面都有为系统的分析,除了沟壕战外。它基涵盖了一战之前的所有战争类型的解剖。并且给出了极为典范的各种战术规划和应对策略。
他刚完开卷的前言部分,李富贵就匆匆走进来敬礼汇报道:“师座,来了几个人,居然说是日军校的留学生,还拿着青木宣纯那老乌龟的推荐信啥的。”
一听这话。宋彪很有点惊奇和高兴,这就起身笑道:“好啊,走,我去长什么样子。”
李富贵恨恨的回禀道:“长的倒还都是人谋狗样的,穿着西装,挺神气的架势,似乎还有那么点不起咱们的样子呢。”
“哦?”
宋彪稍稍有点诧异,仔细了李富贵一眼,揣摩他这番话的真假和用意。
时间一晃已经是暖春之时。满洲步兵师虽然不是俄军主力,连在雇佣军都排在第二线,但在司令部有关系网嘛,物资装备运过来的倒是很即时,现在已经开始更换春秋装的俄军军服。
俄军的军服身就是非常繁多的,堪称是各种造型都有。他们这一次领到的式骑兵春秋装制服,深黑蓝色镶黄边的短装,上衣前胸有十二颗黄铜色的纽扣,袖口上具有那种很特别的波兰式黄色v型袖标,乍起来还很有点像清军的马蹄袖口。
他们一个步兵师怎么领到了这种骑兵制服,身就是很古怪的事情,但在此时的沙俄帝国,国内已经开始闹起了大革命,乱的一塌糊涂,什么古怪的事情都能发生,部队要弹药,给您送来一车皮的马鞍都很正常。
李富贵就穿着这样的军装,带着有点硕大的俄式军帽,身上背着一杆莫辛纳甘式步枪,腰间佩戴着一支驳壳枪,他也有一柄很常见的且质地精良的恰克希黄铜柄军刀,这是他和俄军一个士官做交易买来的。
宋彪领到的则是白色的法式高领军装,精细的厚帆布质地,胸口同样有十二枚黄铜色的袖口,裤子是有猩红色军裤,军靴是价格高昂的法式鹿皮轻骑兵长靴,说是远东军司令部参谋部如今都这样,沙皇陛下特别批准。
因为俄军从来就没有满洲步兵上校这样的军衔惯例,他的肩实际上就是俄军步兵上校的定制。
作为一名军人,穿着这样的军装也算是仪表不凡。
宋彪观察着李富贵的愤愤不平之情,心里琢磨那几名日留学生到底做何举动和言论,以至于会让李富贵这样的不痛快,他大约能猜想到一些,无非就是民族主义觉醒带来的汉奸论咯。
宋彪带着一抹挺不屑的冷笑,直接走出了他的会议室,到了门口才和李富贵吩咐道:“走吧,咱们就去会会他们这些喝过洋墨水的先生们。”
“我呸,他们也算是喝过洋墨水,那师座算什么,喝过一条江的洋墨水吗?”
李富贵神情激动不已,愈发的不满了,却又有点幸灾乐祸的坏笑,快步跟着宋彪走出去,半路又招呼李大运的警卫连一起跟上十几号人。
宋彪就这样带着十几名警卫员,一路走到军营东前侧的会客室里,他这个军营是在县城北门就地征用的几栋大户宅子,距离茂山营区很近,所谓的会客室就是一户乡绅家的前厅正堂。
因为对方有青木宣纯的推荐信,李富贵还是将他们请到了会客室里,让他们先坐下来等着。
宋彪走到这里的时候,指挥营的几名兵正给那些人送来茶水和瓜子,算是热情的招待一番。他就让李富贵接了这个差事,捧着茶壶和瓜子盘跟着他一起走进正堂。
这一进门。宋彪抬头一就见到了两个理论上算是有印象的人,这是两位非常年轻英俊的人,也可说是都很俊秀的青年俊杰,身材也都有点清瘦,像是两个白面书生,另一位身材不高,但要比前两位更结实一些,肌肤略显蜡黄,眼眸里倒是放着精光。
前面那两位,宋彪猜测是蒋方震和蔡锷。蔡锷先生的样子。宋彪猜不准,蒋方震先生是一猜就准,因为他曾经读过这位先生的《国防论》,虽然他个人感觉这《国防论》的水平真心也高不到哪里去,只是对农业国和工业国的评断简直是一针见血。
如果真是这样的两位民国军事之俊杰。那宋彪就算是真撞着头彩了。
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特别好,笑呵呵的和眼前三位军官点头,正要开口,才发现隔壁的书房里还有几位,那几位一见他过来了,这才又慌乱的匆匆走出来见面。
里面的这几位大致是老资格,年纪都长一些,起来大约都在三十上下,等了一段时间无人招待他们。这便跑去书房热闹。
那里有什么好的热闹劲,挂着的都是宋彪从俄军那边买的抢劫货,十几个大洋就能买到的字画书法,至于是谁的作品,宋彪自己也不清楚,随便挂在那边做一番装饰而已。
人群里。蒋方震和蔡锷大约是这两年刚毕业,同学之中资历浅,到没有说话,领先在前的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健壮之士,已经重蓄起了满清的大辫子,身穿正六品的满清武官服。
这名武官上前一步,拱手答礼道:“在下北洋武备速成学堂提调,候补保用千总蒋雁行,不知这位将军如何称呼?”
不等宋彪答话,李富贵大约是此前在这些人面前吃了亏,立刻指手画脚的吆喝道:“你们没有到咱师座的上校军衔吗?如今的通化城里,除了咱们师座,谁有这个军衔?”
众人一听这话都是大吃一惊,大家都知道宋上校的威名,人言皆言厉害,可没有想到居然是如此年轻。
蒋雁行为惊讶,急忙再拱手道:“我等都是日士官学校之留学生毕业,俱都是同学之谊,此番受青木大佐推荐,前来拜见阁下。我等都已仰慕将军日久,只是未曾想到宋将军如此年轻,失礼,失礼啊!”
这里的都是人才,大意不得。
宋彪挺谨慎的轻轻笑一声,请道:“既然是青木大佐推荐,想必都是我国在日士官学校毕业生中的精英之才,大家请坐吧,不用太客气。”
说着这话,他也抬手请着大家坐下来,转而又和李富贵吩咐道:“吩咐厨房那边准备一桌酒宴,还有没有牛排,如果有就多准备几份,将总教官邓尼金少校和列格维奇少校也请过来。嗯……再让张富田给我准备六份见面礼。”
李富贵挠了挠头,道:“牛排倒是还有不少,那就是另外准备俄国人的份咯,见面礼都准备啥啊?”
宋彪想了一下,吩咐道:“去准备六只毛瑟手枪吧。”
李富贵很有点不舒坦,道:“不是吧,师座,咱库房里的毛瑟手枪可不多了啊,还是上次请屠瓦涅尔少校帮忙才运了一批过来,咱的侦察连和大运的警卫连不是说要配备嘛,可到现在还没有配备齐呢。”
宋彪笑了笑,道:“别犯这个小气劲儿,我已经让铁生在海参崴那边买了几箱,这一次肯定先将你的侦察连配满,别罗嗦了,去吧。”
李富贵这才笑出声,立刻转身跑出去办事。
宋彪则继续和蒋雁行拱手答礼道:“抱歉,我这位侦察连的小连长是早跟着我的马帮弟兄,一起吃过苦,受过罪,在山洞熬过苦日子。我对其他的部下要求一贯是很严厉的,唯独他是个例外,七嘴舌的喜欢和我废话罗嗦,我治了他十几次也不长记性,现在也算是放弃了,随他吧。”
蒋雁行神色愈发严谨的答道:“将军治军极严,我等入营便能察觉,果然不愧是关东之虎将。连日军也不堪一击,佩服之至啊。”
宋彪谦虚道:“我基是用俄军去击打日军。没有真正的大规模使用我自己的部下,所以,这也算不得什么事。大家都请坐吧,诸位都是国人中的俊杰,难得能在这里见上一面,大家真的不用拘泥和客气,请坐,请坐吧!”
他几番邀请,蒋雁行等人这才先后坐下来。
可这刚一坐下来,蒋雁行又立刻起身将青木宣纯的推荐信送上。和宋彪逐一介绍道:“宋将军。我等都是青木大佐推荐而来,这两位是和我同在第一期的许葆英、舒方德,对面这三位青年是这两期才毕业的蔡锷、蒋方震和张孝淮,原大佐还极力推荐了几位,是中间的几批毕业生。成绩都很不错,就是在各地也有一些职务,公务缠身,暂时来不得,但也托我于将军问一声好,久仰将军之威名。”
宋彪笑眯眯的了眼前这六位日军士官学校的毕业生,心里特觉得有趣,就和坐在身边的蒋雁行笑道:“怎么,难道我这个帮俄国人打仗的家伙也有名声可言?”
一听这话。那个身材不高,却是很有点精悍之勇的张孝淮忍不住轻轻哼一声,其他几人纷纷过去,示意他不要在这里放肆。
蒋雁行毕竟年长,这几年在北洋军混的也不好,算是人生有过起落。阅历丰富,立刻和宋彪赞扬道:“将军如今可称得上是威震华夏,国人都已知之,据说在日也是人人皆知,都知道将军才是黑沟台战役的主导之将,几番重创日军诸多大将。日人倒是恨的咬牙切齿,可也佩服啊。”
宋彪淡淡的思考片刻,这才和蒋雁行解答道:“我倒觉得这样的情况是有点名过其实,真正主导黑沟台战役的人是米舒钦柯将军,若无他的信任和支持,我一个亚洲人想要指挥俄国人的军队,你们觉得可能吗?至于我嘛,我不过是不像俄国人那么自大,又熟读《孙子兵法》而已。兵者,诡道也。日军总是善用诡道,俄军知而不用,我用一下,日军猝不及防,仅此而已。”
蒋雁行匆忙答道:“将军自谦了。凭心而论,将军能在俄军之中指挥军队击溃日军,国人能有这样的才干,也算是大快人心,令我等军伍之人敬佩不已啊。只是……!”
他有一半的话没有说完。
宋彪知道他想说什么,就道:“只是不明白我为什么帮俄国人,是吧?”
蒋雁行感叹道:“是啊,我等都有这番疑惑。以将军之才干,居然帮俄国人侵略我国关东,未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宋彪扫视眼前这六人一番,又稍加思量才和蒋雁行答道:“蒋千总,恕我直言,日恐怕也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好啊。他们当年从我国一口气取的赔款不过三亿日圆,如今却要花费十几亿日圆,甚至不惜和英美等国借债来打这一仗,难道你们真的以为他们是为了咱们中国人吗?俄国这个国家毕竟分居两洲,在欧洲也有其他国家制衡,不能在亚洲施展全力,若是让日发展起来,他们并无其他国家可以肘制,万一让他们击败俄军,独享在关东之利益,日后怕是要出大事的,正如辽蒙入侵中原,朝满旗入主中原一样,旧事怕是要重演,而俄国人就算再发狠,断然也做不到独吞中原这种事。这些就是我的判断,所以,我才要帮俄国人。至于青木大佐与我宣扬的日中合作论,我以为要么是他违心之说,要么是他的一厢情愿,其他日人未必会这样想啊。你们在日生活日久,想必也知道他们和其他洋人一样,洋人还正称我等为中国,他们却故意构造支那一词来侮辱我们,也不知道是其他国人笨,还是我杞人忧天,我总觉得丰臣秀吉的那番大陆思想怕是在日很有影响力呢。”
听他这么一说,诸人似乎是一下子释怀了,好像他也不是原先想象的那位大奸细,只是想法和别人不同而已。
张孝淮倒还是不认同的,忽然问道:“宋将军,那我倒是要问一句,若是俄军大胜,日也只能背弃我等而去,使得俄人占领关东,此地沦落为俄国人所有,那你又将如何呢?”
宋彪想了想,道:“你这话应该去问朝廷,去问太后,去问皇上,去问那些军机大臣们。若是朝廷有兵力在此,我何必去帮俄国人?你们不懂我,我不妨告诉你们,就在我率军投奔俄人之前,在我盘踞的南甸屯刚杀了一个中队的俄军,抢了他们运送的枪械弹药。只是眼前,两权相害取其轻,关东就算是被俄人暂时占据着,只要关东之地都是我汉人所居,我们还是有胜算的,可要是被日人占据,使得他们有办法照搬朝入关之时的那一套,这世道就不是那一回事了,我怕你我的儿子得拜日天皇为皇帝,尊日人为国士大臣,受他们管辖,一如今日之满人管汉。”
宋彪很清楚,这些人基都是革命党的潜流,否则也不会得到青木宣纯的推荐,便又性更直白的补充道:“给满人做了三百年的草民奴才已经算是我汉人无能,难道还要再给日人做三百年的狗奴才吗?你们要是这么想,那我中午这顿饭也就别吃了,你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我这里的饭谁都能吃,愿意给日人做牛做马的就滚蛋吧,咱们以后战场见,只要有我一天,我手里哪怕就还有十几号弟兄,我也不会放弃战斗的。”
就在这时,六人之中起来是年轻英俊和消瘦的蔡锷忽然站起身,和宋彪抱拳道:“将军出身草莽,能知天下事,更有这番气概,蔡某敬佩不已,若是将军不嫌弃,我蔡某厚颜的想吃您这一顿饭!”
只等蔡锷说完,蒋方震和蒋雁行也道:“难得能和将军推心置腹交谈一番,我等自然也要吃这一顿饭啊!”
宋彪笑一声,道:“别说是吃一顿,吃一辈子都行啊,我这正缺人打小日呢,指不定以后还要打洋人们,就你们想不想,要是想啊,就留下来吃几年吧!总有一天,咱们这些人都能得到国家的重用,成为中国之脊梁,吃国家的军饭。”
诸人一听这话才都大声笑起来,张孝淮倒是爽快,起身和宋彪抱拳道:“此前对将军有误解,言语上有些冲突和得罪之处,还请宋将军见谅,大人不计小人过。”
宋彪并不介意的摆了摆手,道:“有些话,咱们就只能关起门来在咱们汉人中说一说,满人那里说不得,如今在我这里,遇到俄国人也别说。如果以后有人误解我,骂我,你们也别解释,他们误解我,骂我无非两种人,一种是天真,真以为日是对他们好,另一种是真爱国,两种人都没有必要细致说,心里明白就行。”
蒋雁行忍不住赞道:“将军论年纪比我等还小些吧,却能有这番心胸和见地,真是令蒋某自惭形秽啊。”
宋彪则道:“涨见识这种事就和长个子一样,大部分中国男人其实都差不多高,只是有人长得快,有人长得慢,有人长得早,有人长得晚,后都是一样的。”
蒋雁行笑道:“我不是啊,将军这就比咱们都高一截啊。”
宋彪笑了笑,不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