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便有沉醉东风一词曰:

兴亡百年弹指间,风霜千载尽残烟。寒光剑,玉人颜,来如繁花第几片。醉看沧海化桑田。

这首词,说的便是那世事无常,人间沧桑。汉唐宫阙,美人英雄,已成黄土腐叶。既然如此,又何必苦苦相寻,苦苦相逼?苦的是自身,累的是周遭之人。可惜终是有人至死不悔,譬如欲得天下之权势财富,便是将那命化了去,亦是值得。

小老儿不好言对错得失,亦不便语是非功过,子之蜜蜡,彼之□□。这话儿有分两头儿说,这事儿便能从两端看。安知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何谓福,何谓祸,端看您从哪头儿说了。

上回书说到菽华道长正思虑着往昔峥嵘,却听小道急急忙忙进来,口中连呼不好。这就起身应了:“有话儿慢慢说。”

小道擦擦额上汗珠,深深吸口气儿才道:“宫使大人悬梁了!”

菽华道长一听,这便惊得手足酸软,隔了片刻放回过神来,一顿足便奔出门去,一径儿跑到了赵壑住的茅舍之外。

十步远就见外头儿人头攒动,道观中的大小道士并着绥靖王的亲兵将这儿密密围了,却死寂一般不闻声响。唯有里头儿小春儿哭天抢地嚎道:“三爷,三爷,主子啊——您可不能就这麽去了——”

菽华道长深吸口气,正正衣冠攥紧双拳,推开围着的一众人,高喊了一声:“都让开!”

无人敢拦,菽华道长甫一进屋就见绥靖王一脸苍白立在门口,而小春儿死死抱着一人,正坐在地上捶胸顿足。菽华道长眼目所见,那人双目紧闭面色红紫,脖儿上一条道袍带子,隐隐可见红痕。再观那人眉目,清俊朗朗,温存通达,不是赵壑又是何人。

正是:

碎玉凌乱何可拾,残红满地碾成泥。

菽华道长只觉着喉头一堵,一叠声叫着:“三郎,三郎——”这便上来,扶住赵壑之身。

小春儿哭得满脸是泪,只管拉着菽华道长的手:“道长,道长,你便救救三爷吧。他若是能活,小春儿便是现下死了亦是心甘情愿!”

菽华道长心内焦躁,只管推开他,伸手握了赵壑之手替他把脉,竟是一分一毫也触碰不到脉象。这就又伸手按住他颈侧,虽微微有所感,却又不真切。这就又附身贴着他胸膛,一摆手叫他静了。

小春儿这就止了哭,强忍泪水瞪大了眼睛看住他。绥靖王往前迈了一步,却又停了。菽华道长听了良久,不闻有响动,这就正欲摇首,眼中热泪便要滴下。此时却似乎听见微微之声,登时瞪大眼睛吼了一句:“快拿九霄玉露丸来——”

小道士顿时回过神来,这就手忙脚乱往外奔去,不一刻就将药瓶送上。菽华道长接过来正要打开往赵壑口中放时,绥靖王齐瑞儒却一摆手:“且慢!”

菽华道长看他一眼:“王爷,人命关天,再有甚麽也等贫道救人之后再说吧。”

“本王怎麽晓得你那是甚麽东西?”齐瑞儒斜他一眼,走近一步道,“这可是本朝堂堂皇亲,也是本王的皇表叔,若是有甚麽差池,你担待得起麽?”

菽华道长转头看他一眼:“王爷,说句冒犯的话,贫道未了尘缘之前与赵大人疆场厮杀之时,王爷您还在御书房练字儿呢!”说着亦是上前一步,握起拳头来,“如今贫道得蒙皇上圣恩,替圣上出家,便是为着江山社稷。赵大人在此为宫使,便是替皇上管着鄙观。真要论起来,王爷不过是巡视路过此地,还做不得主!”

齐瑞儒本想言语,却见菽华道长满眼怒愤,面上青筋暴现,不由得退了一步。身后亲兵呼啦一声全数围上,纷纷拔刀出鞘,一时白光晃眼。

道士们立即围到菽华道长身侧,双手合十,不敢大意。

绥靖王立稳身形,惊觉失态,忍不住心中焦躁双手背到身后:“大胆奴才!竟敢以下犯上,来人啊——”

话音未落,便见道士们将亲兵与王爷团团围住,菽华道长只一摆手,傲然道:“王爷,请您仔细,这些道士虽不是甚麽修仙得道的人物,也不是甚麽领悟高超的圣贤,不过是贫道剃度前与赵大人的亲随而已。虽说久不上战场,但是保命的功夫还在,王爷这便是要看看他们可能守好这朝廷第一的宫观麽?”说着眼睛一瞪,先前清和宁静之气顿时不见,代之以隐隐肃杀的雷霆之势。

齐瑞儒不由再退一步,想到当年季颀与赵壑驰骋疆场,杀敌无数,再想到高祖皇爷爷亲口御言“季颀,季颀,当世之奇”,不由得心内一震,这便不出声儿了。

菽华道长见他如此,便不再言语,只管回身拿出自一粒药丸。但见:

玉露雪蟾银莲花,散作翡翠白璧霞。盈盈之光凝松雾,淡淡紫气升东华。

这九霄玉露丸便是万寿宫每年进贡大内的珍奇之一。用的是人参首乌雪莲等名贵药材,辅之以雪蝉玉精蟾等珍贵什物,再配以七七四十种草药,以三月三的桃花瓣,五月五的菖蒲叶,七月七的葵倾赤头一枝,九月九的山药乳,合上雨水那日的头雨、霜降那天的初霜、小雪那日的瑞雪,在第二年的立春之日蒸酿三三合九之数,于立夏那日入炉炼制九九八十一天,在立秋那日取出合上头年重阳之日采摘的嫩菊之蕊,埋于地下。需等至第三年的除夕方可取出。

这药丸小小一粒,便是通体晶莹雪白,暗香阵阵。服之有起死回生、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之功效。这是按着经典中妙道上元真君留下的古方所制,故而不少修道人心中,是有机缘者食之白日飞升之圣物。自高祖年间制成,便一直是大内御用之物,寻常人是得闻不得见,得见不得食。皇家亦是轻易不赐的,若是哪个大臣得了这物,便可看做极大荣耀。

如今菽华道长手心儿里捏的,便是此物。他自然也知晓,这九霄玉露丸不可轻易使用。但眼下情势危急,也只得拼死一试了。这就暗暗咬牙,掰开赵壑的嘴塞了进去。

可赵壑已不会吞咽,菽华道长一皱眉,叫取了水来化开,先捏着他嘴硬生生灌了些水下去,见他吐了大半,会吞咽后才让他服下。

少时只听赵壑喉间喝喝有声,不一刻一口黑血吐了出去,随即双手颤抖咳喘不止。

齐瑞儒眼中色厉,一伸手握住了身侧宝剑。菽华道长却是眼中一喜,将赵壑抱了起来,径直放到榻上,又叫拿药打水。

齐瑞儒见着赵壑面上气息渐缓,也慢慢儿有了血色,这才舒了口气。又见屋中人人有事可作,自个儿立着实在突兀,这便叹口气还剑入鞘。举步缓行至门侧,回身再望一眼,这才出得门去。

待赵壑醒来,亦过子时。

万籁俱静,山林萧索。风声虩虩,流水幽咽。星黯月斜,乌云重重。

赵壑咳嗽一声,只觉着喉间又热又辣,忍不住咳嗽一声。

“醒了?”

赵壑勉强抬眼,便又笑了:“我就晓得是你…季兄…啊不,该叫你菽华道长。”

菽华道长叹口气,端了碗水过来。赵壑眼中一喜,苦笑道:“知我者,道长也。”

菽华道长扶他喝了水,又替他垫好枕头,回身放下碗道:“你差我一个解释。”

赵壑一愣,随即歪头看着窗外月钩:“我便差季兄的多了。”

“季颀已随风去,如今只得菽华。”菽华道长看着他的眼睛,“赵大人,你若是一心寻死,那绳子的结该更紧些,馨黎丹也该再服一粒。不然算着贫道的步子与绥靖王的性子,你得深受不少苦处。”

赵壑看了他一眼,突然笑着拍手:“季大人,你该去做御史中丞,如此一来你就可以弹劾我,如此一来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辞职,再由王家的那个小子升任宰相,反正他的副相也做的够久了。我现在虽然不在京里,但总是挂着名儿的,他也施展不开拳脚。”

“我为何要这样儿做?”菽华道长瞪他一眼。

“你可由御史中丞进身为执政,也算是一偿夙愿。”赵壑歪着头打量他,“季大人啊,其实你出家,也是以退为进吧。”

菽华道长看着他冷冷道:“我才没你那麽多的心眼儿…以退为进,便是那些宵小之辈才用的。”

“季大人啊,您还是这个样子…不过真奇怪,当年您怎麽就听了我的呢?”赵壑笑了一声,便又咳嗽。

菽华道长过去拍拍他的背:“那些都是旧事了,不提也罢。横竖,你是遂了心愿,可就安生些吧。”

赵壑抬起头来看着他,突然伸手揪住他的袖子:“阿颀,你便真的要放我一个人在这儿麽?”

菽华道长心尖一颤,看着赵壑那双眼睛顿时说不出话来。赵壑伸手一勾,搂住他的脖子轻声道:“阿颀,我晓得你心里是有我的…”说着便伸手往他道袍里摸去。

菽华道长身子一抖,往下紧紧按住他的手,压着声儿道:“你想干甚麽?”

赵壑抬起头来看着他:“你早便这般想了,不是麽?”

菽华道长手一抖,捏住他的肩头:“赵壑!”

赵壑仰起头来,咳嗽一声擦擦嘴角道:“怎麽?你也看不起我了麽?我便真是如众人所言那般,迷惑高祖,秽乱宫帷——”

“住口!”菽华道长扼紧他的肩头,“你我都清楚,那些不过是闲言碎语,你和高祖之间清清白白——”

“清白?哈哈,清白…”赵壑叹大笑三声,再咳嗽一阵,喘口气儿方道,“季兄啊,这天下便再有一人如你这般待我,我便是下辈子不得超生,也是甘愿啊…”说着声儿小了下去,便哽咽起来。

菽华道长心中一阵沉痛,慢慢松开手来搂住他:“三郎,究竟怎麽了?”

赵壑由他抱着,合上双目,眼角滴下泪来:“瑞儒带了密旨,皇上…要我杀了你。”

菽华道长脑中一震:“甚麽?”

赵壑伸手环住他的颈子:“阿颀,你放心吧。打你从死人堆里把我背回来,我就晓得,这辈子是欠你一条命的。也是该还的时候儿了…”

啪的一声门被推开,齐瑞儒立在门口咬牙切齿道:“你们,你们!好!这便是本王一心一意敬重的三皇叔,这便是本王被父皇责打一顿也要带回京城的三皇叔!”

正是:

情缘渺渺天地间,一缕相思难两全。便是身在此身畔,谁知心远无所连。

诸位看官,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断情丝赵壑别青黛斩道袍季颀再回京”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小老儿近日郁郁寡欢,看官们记得要及时行乐,人生苦短,得逍遥时且逍遥,便是人间胜景。躬身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