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云赶到神殿的时候,韵歆正好将抄好的竹简放上书架,抬眼看他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倒了下去。
古往今来,每一代人都会有许传奇。有的人死后被奉为英豪,有的人年岁尚轻已是人人称颂,搅得少年少女一池春水荡漾无息。
比如天光年间一直位居国师要职的容华和名城世家出身的太子太保。上皇自显顾三十九年初夏登基,于天光二十六年末禅位,这二十六年有余里,其间的天文,历法,四季,节气,祭典,会盟,外使无一不由国师操持,因而清隽孤高的国师被奉为神人,君翙上下无不敬服。太子太保讳无明,字不赏,乃隐居名城奉州幽氏独脉,自幼便负风流才名,文武造诣皆难有人窥其项背,医术更是当世一绝。当朝十二参军的战神端王、少年出仕的太子太傅、名满梨园的渊公子,还有花楼里卖唱的柳依依,各个皆有当年国师太保的势头。
茶楼里说书的先生讲起端王,多半会从他复杂的身世说起。他的生母萧妃当年被誉为君翙第一美人,同文宏太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却被定国王祗絮文涛看中。于是后来文宏太子降为肃王,定国王变成了储副,萧妃入了太子侧室。再后来萧家一跃而上的显赫,又一夜之间九族尽灭的突然,美貌宫妇饮鸩自尽。端王乃萧氏之后,形容秀美可令女子自惭形秽,颇得天光帝宠爱。而其立志从军,自幼习武,从小小校尉一路升至兵马元帅,原来因过于美丽的容貌而致使军中不满不屑的流言被尸骨砌成的战功湮没殆尽,铁血沙场的战神便成为了闺中女子不可企及的春梦,君翙男儿心中澎湃的报国壮志。
而另一个传奇,正被他揽在肩头。
民间那些说法,说他独马郊游,觅慈庵前的杏花春雨让他微微一笑,眼中流水朱华的光彩便让疾驰的奔马生生驻蹄;说他恭敬疏离,满城的红颜托至府上的锦书均同石沉大海;说他青衫从容书生意气,即使江河逆流亦吝于一顾。
可是现在,那家家争唱的少年长成的青年正倒在纤云肩头。纤云甚至听见他微弱的呓语:“爹亲……衣裳花了……”
民间只道他有一个结义弟弟,再无家人。
活在传奇中的人往往很孤独,别人所熟知于心的不过是一个片面,永远只选择美好而令人向往的。比如自天光二十一年就再未现身的太子太保,天光二十六十一月初赐死的容华,几经生死饮血疆场的端王,他们不洁的、血腥的、阴险的一面,即使有人知道,也不会被人提起。那么多人向往他们,却无人从心底去体谅他们,于是他们很少有朋友。
纤云叹息一声,身边的人明明对他心有防备,却还能在自己面前晕倒,这样近乎信任的表现,也让纤云有些好奇。
对于人性,对于人心,纤云早已失去信任。一开始的好奇在于,是怎样的人能够让背后的人调出宫主令引自己去救他。守在床头的时候,纤云听三徒弟说这人浑身都是重伤,只怕梦里也痛楚难当。然而半年时间里,这人除了满身冷汗,再没有表现过一丝痛苦,眉梢的舒展也不曾变过一分。所以他又好奇,这样能够容忍的人,该有怎样的性格。后来韵歆睁开眼睛,他另一重的好奇便来源于他的眼睛。并不是因为那眼里有宛若流水落花的风华,而是因为,无论他做过什么,经历过什么,他竟然还有一双干净得可以用澄澈形容的眼睛。
这个从天而降的七徒弟,看上去仅仅是失踪的太子太傅那么简单,浑身却无一不是惹人好奇的谜团。
梦中人走在古巷,灯笼映亮木门石柱。极目远望,高塔的巨大黑影被七彩的宫灯点亮,每一层雕甍檐角都坠着青铜风铃。他知道那是皇宫之后的高塔,净律浮屠。佛学八宗,性、相、台、贤、禅、净、律、密,取其之二,奉《无量寿经》,谨守戒律。
铜铃四摆不定,却不闻声响。
静寂若死,一如古巷杳无人迹。
排排列列的灯笼散发血腥光彩,将他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的影子拆分成无数碎片,形如鬼魅紧随不舍。
转眼跌倒在地,睁眼已身处一片桃林。
静静躺在青衣上的医经有些古旧,多情好风如同有意一般将其一页页翻过,匆匆摇曳的落红在其上投下一片韶光剪影,尚还是少年的皇太子殿下负手静观倚树好眠的青衫少年,苍老的太师轻叹:“十亩之间兮,桑桑闲闲兮,行与子还兮。十亩之外兮,桑桑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梦中人无声低喃,让梦境外的人眼中升起无限爱怜,只因他从未显露人前的无限委屈。
宁静安和的梦境让梦中人尝到一丝酸楚,于是渐渐醒转过来,心中所感依旧。
睁眼见到一个浑身碧翠的丽人,眉目盈盈笑意如春水荡漾。伸手扶她坐起,丽人换了另一种笑意,道:“总归醒了,可算醒了。小师弟你也太实在,静习半日就不知自己吃东西了?三师兄说你是饿晕的。”
“以前也有人这样说我。”韵歆笑笑,似乎是在当年同太子太保初遇的中秋夜,生来白发的年轻太保对树上的他伸开双臂,道:“跳下来。”然后他便跳了下去,两人差点狼狈地滚入荷塘。如果那个童颜鹤发的人现在还在,他会是什么样子呢?
“师弟?”
韵歆深吸口气,仔细分辨了空中残余的气味,问道:“这是允何师兄的药庐?宫主刚走?”
“好灵的鼻子。”丽人惊叹,“师父可守了你一整日,方才见你似乎要醒了便走了,也不知道他在别扭些什么……嗯,师父还说,想你也是大户人家的孩子,未及双十便该元服取字,日暮宫也非人人都是你的父母师长,称呼或有不便,便择‘乐琴书以消忧’意,称你琴书可好?”
韵歆低眉一笑,道:“宫主有心了。”舌尖尝到残留的药汁苦味,他无力道:“四师姐,这药这么苦,可是残剑师兄与允何师兄又出什么事了?”
“你也不关心关心照顾你这么久的我?四师姐四十姐,叫着多难听,赶明儿就得改口称柳姐姐,记住了?”
韵歆挣扎半晌,取了折中的法子,带些恳求意味,低唤一声道:“柳师姐。”
丽人扬了扬眉,也不再计较太多,起身道:“算了,你先好好休息。等会儿送什么进来要你吃你都要乖乖吃下去。姐姐今日发发善心,去帮你三师兄劝劝又练坏了一把剑的老五,那孩子今天少犯一会儿倔你的药便能入口了。”
诚如当初萧湘所言,他这几位同门的来历,倒真是有趣得很。大师兄沈含枫是幼时自投入宫门,凡事都可以与长老相议行事,省了纤云不少力气。二师兄是其家中父兄为避灾祸送上山来替家中留条后路的,具体情形无从得知,只是日暮宫上下都挺喜欢这人,生得好看人又开朗,确实没什么不妥。三师兄允何与五师兄残剑是在四师姐前后由纤云分别带上山的,允何尤为善医,行迹颇有魏晋之风,残剑则是融百家之长,只在剑术上一窍不通,方得了这个名号。只是残剑倔强,就爱在剑上狠下功夫,每常弄伤自己,三师兄最是心疼却又不肯出口责怪劝止,心疼一分他手下的药便苦上一分怪上三分,波及无辜者无数。四师姐出身的公开说法是,她双亲早逝后伯叔亲戚为争家财不可开交,她一气之下便带了家当全数充公投进了日暮宫,自此做起了日暮宫帐房总管,权揽各人生死大计。六师姐沈含椤乃是同大师兄一母所出,自幼身体不佳,在家中也不得待见,但却同沈含枫一样难得干练,于是纤云便应下沈含枫的请求亲自去了沈家庄要人。然而沈含椤干练是没错,性格却叫人难以恭维。偏她又是唯一由纤云“请”上山的,自视高人半截,时常弄得人无法可想。因着沈含枫护短,旁人说不得什么,他自己却又是严厉刚直的性子,因含椤倾心纤云一事没少训斥发火,又因其屡教不听时常大怒。二人关系时有僵硬回暖,自然也累及了不少人得无妄之灾池鱼之祸。
少顷允何进来,手持汤药,见人靠在床头发怔,突然为自己手上这碗汤药愧疚起来,却又做不到再转身重新取药,硬着头皮走过去,道:“喝药了。”
“三师兄。”韵歆唤道,从还有些犹豫的手上接过药碗,未几已全数饮尽,已而攒眉咂舌,连苦笑也撑不开了,求饶似的哑着声音道,“日后但请师兄留情,师弟当感激不尽。”
“琴书?”允何试探般叫道。
韵歆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过了片刻才笑道:“啊,师兄在叫我呢。真是抱歉。”
允何便这样轻轻掠过了方才韵歆的某个请求,坐下身来,问道:“师父似乎说过,师弟颇通医理,是否?”
韵歆看向他,一向不苟言笑的脸并不同于大师兄的严峻,而是一种令人信服的认真。于是略回想了一下,便应道:“幼时先考教字以药名为据,自四岁后着意修习,尚算小成。”
“缘何?”
“自保而已。”韵歆笑道。彼时的端王,青宫的主君,府内的幼弟,乃至端庄的公主,慈严的老师,亲切的天光帝,这些都是务必自保的理由。
韵歆看向允何,浅笑道:“三师兄,若有人为你甘冒不韪,无惧人言,理由却不能宣诸于口,你当如何?”
“不会有那个人的。”允何直言道,“有的话我倒不知该如何了。师父曾言人无由不行,有了理由一个人才会做一件事。有一人一心为你,受益的便总是你。况人心难测,理由也难辨真伪,还需计较吗?”
“师兄说的是。”韵歆道,“烦请师兄替我吩咐浴汤,我想沐浴。”
允何应声拿了药碗出去,冲门外偷听的人道:“快去替我劝劝小剑吧,再晚去他又伤了自己怎么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听你的。”
柳嫣如道:“好了这就去。你可得管好你的手,莫再苦到了小师弟。那可是师父看上的人。”
允何同萧湘一样选择直接缴械,柳嫣如瞪他一眼,骂句“你们这些没眼光的人”后扬长而去。
屋里韵歆倚在床头,细听晚春雨声,目中亦如雨岚空蒙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