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四月中旬,立夏已有数日。
一直不眠不休的雨势已然停歇,然而受此影响的各大江河水位依旧未见下落,尤其肆虐江下的沧平河,其所经之处俱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生怕沧平河水一个不慎便如水漫江下般淹了自己的故园。
修文殿里,皇帝重重扔开边疆急报,手指在扶臂龙纹上不紧不慢地敲击着——这是李缘福所熟知的,皇帝不快且不耐的表现。
如果二皇兄只是为了试探自己底线而刻意为之倒说得过去,君臣之间相互刺探在正常不过,但若放置不理不借此大做文章岂不太过可惜?
抿紧嘴角掩住将要浮现的笑意,他道:“很好。”皇帝前倾着身子,鄙视着这些让他传来的臣子,“西南卫国联合强敌芟夷,数十万大军威胁南线,此前京师未曾收到一星消息。那些探子在外头是干什么吃的?还是列位当中有人瞒报军情?你们知道这会折损国朝多少将士!”
殿下群臣除太师外尽皆跪着,无人能给出说法。
皇帝道:“军国大事,朕从未想过黎民血汗竟养出来一干酒囊饭袋。”他扯出另一份纸卷掷下殿去,带着歪扭的血红字迹的纸张纷纷四散飘落,“众卿好生瞧瞧这是何物。江下水患初起之际朕便命国库拨钱拨粮下去赈灾,下头呈上来的尽是歌功颂德我主英明,这百姓请愿的血书又是平白生出来的不成?众卿俱知江下乃夏侯府所在,缘何属下办事尽是欺上瞒下之风?我偌大一个君翙遭逢祸患,难道竟要夏侯府操心赈灾安顿难民?国威何在?”
“陛下。”太师躬身站起,恰好挡住皇帝看向兵部尚书的凌利目光。
皇帝冷然一哂,偏开视线对上太师:“老师请讲。”
太师杨荣今已过八旬,以帝师故得以开恩赐座,在朝中官名远扬,仅是慈眉善目的鸿儒气派也令人仰止。
杨荣向皇帝一拜,却并不跪倒,而后以在黔生宫内惯用的语气道:“陛下,老臣非为水患言,非为兵乱言。臣素知陛下与上皇皆惮江下夏侯府,以其为唐圩前身燕国遗族。燕国之人固执念旧生性残暴,而夏侯府资币难数,陛下恐其借机起事自君翙始,进而谋求复国。然臣以为君翙既非燕国故址,前燕亦气数已尽,夏侯一族但为安身立命,未必有逆反之心。”
“老师,”皇帝耐心听完这一套说辞,不再像黔生宫里时一般总按下反驳的话头,毫无顾忌地告知其异议,“朕自然明了君子以仁义治天下,然朕非君子,此系乱世,欲治天下先定天下,欲安乱世先平乱世。朕是杞人忧天与否日后自有分晓,行止也自有分寸,请老师多加监察就是。”
三朝为官的太师很明白皇帝的意思。年轻的皇帝都需要经历一番磨砺,若在磨砺之后也初心未改,便也容不得他来谏止了。况世易时移,他知道朝臣私下讽他迂腐古板,一朝三师国之肱股的名号也只是名号,他却也清楚知道国策是需顺应时世的。他被取代,亦在早晚之间。
想到皇帝幼时头总两角的稚气模样,杨荣尽力压抑的太息仍是轻轻出口。这孩子从小就打心里不接受他的主张,怕就是天光帝、国师与太保一气撺掇而成,他这个太师当得……当真好笑。然而当年那些深深凤池里的不俗灵物,于今何在呢?
太师眼中的笑意与怀念并不为人所见,仅兵书进言:“臣以为,而今之计实不宜追究过失,皇上英明,当知如何化解眼前危机方是头等大事。”
每逢生事这等官面话必然会在耳边蹿上许多遍,皇帝还在东宫时便已习以为常,但此刻却觉得刺耳。这位丞相新婿一向无谋,也只能说这类空话来彰显存在,但就目下文臣与军部之间又缺不得见风使舵的绵软性子的人,如何也不能拿他开刀。惯常一笑,皇帝道:“既如此,兵书以为何解?”
“今有端王殿下常驻衡阳,治军严谨宽待百姓,周围一带军民一心;近年中州虽屡有灾祸,南部却是风调雨顺连年丰收,以而仓廪充实,皇上尽可安心。衡阳为枢,皇上仅需向南线薄弱之处增兵加固即可。至于水患,便是工书、户书之职了。”
皇帝扬了扬手,指节在太阳穴上反复按压,直到李缘福来替他按头后方才住手,此后计较片刻,道:“工书卿年将致仕,还须择人顶替,众卿先下去合计人选再行相议罢。今日便至此止,抚远将军与护国元帅留下,余人退下罢。”
“臣等告退。”
山呼过后众人齐整退出殿外,李缘福仍在为皇帝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