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风沙里,长城雨雪边。自鹤归楼之变已经过去半年,萧衍却还困在洞中。所谓洞外天地宽,这小子哪知道,如今的西北阳关已下起鹅毛大雪,荒茫的草原刹时银装素裹,客商们也纷纷裹着厚衣南下归去,要知大雪封山商路已断,要做这西北通商的贸易怕是要等着来年开春四月了。
正当客商们你来我往,马驮纷纷的离开时,这关外却不远踱踱行着两人,那二位斗笠袈裟僧人打扮,足下踏着罗汉鞋,一高一矮,二僧似也不着急赶路。
“道衍,自我们一路离开洛州已有半年有余,你可有所悟?”说话那位僧人白眉长须,身高七尺,面色苍老,身形矍铄,外披一件黑色袈裟,声音缓而浑厚。
“经念千遍,不如足下万里。阿弥陀佛,原来大漠中也会下雪。”答话那人声音明朗,五尺之高,似乎年纪不大,头上歪歪斜斜带着一顶大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不清模样。
“佛说万物皆空,可这自然万物春去秋来,自有其势。雪下与不下又作何解释?”白眉老僧又问道。
那小僧也不答话,接下一片雪花,承于掌中。白雪有寒,掌心余温,眨眼间那雪便化为一滴水珠。小僧缓缓说道“善哉善哉,佛在我掌上。”又向前踏出半步,足尖点地,道“我在佛手心。”
“善哉善哉。”白眉老僧欣慰一笑,似乎满意,话罢二人迎着大雪缓缓前行,小和尚一路走走停停,似乎对这大漠落雪充满好奇之意。
“道衍,刚刚在阳关外化缘,你只吃了两口干粮,我观这雪怕是要落一昼一夜,如不多食饱腹,可能会冻死在这大漠之中。”老和尚话罢从身后行囊拿出一个馒头。
“师父,我不饿,佛云:此虫本是我沙弥,但坐贪爱残酪故,生此瓶中。吃多了不好,嘿嘿。”小和尚歪嘴一笑,捧起一方雪。
“是吗,贪食不好,那你衣上油斑何来?”老和尚淡淡回道。
那小僧听罢,立马低头环顾周身,然后打量着手中包裹。
“哎,道衍啊,刚刚你是吃了那客商一只烧鸭?”老和尚不禁叹气。
原来方才在阳关口茶铺,这小和尚拿了一客商的烧鸭藏于怀中,不料落入了老和尚眼里。
小和尚一看抵赖不掉,张口便道“那胖子是有事求我,问我姻缘何解,我随口一答,谁知那人非要赠我这只烧鸭,哎,罪过罪过,佛曰轮回因果,我见那鸭子也是可怜,于是早早超度了它。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哎呦!老….你..你打我!”小和尚一句功德无量说罢,头上挨了一下,回头委屈的看着老僧。
“你作何解,他肯予你荤腥,定是你诓那商贾。”老和尚有些不悦,“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不通俗世,哪里知道姻缘何解?”
“哼,那商贾长得脑肚肥肠,又出手阔绰,必是家财丰厚,这样的人娶几门亲事,在如今世上不是寻常之事么?我说他有桃花之运有何不妥?”小和尚摸着脑袋,愤愤道。
“罪过罪过,打了诳语,还贪了荤腥。再者吃了便吃了,还借佛祖之名为你正身,回去写十遍金刚经来。”老和尚双手合十,摇头说道。
“我就不写。”小和尚揣着剩下半只烧鸭小声说道。
“哎,道衍,你在我古禅一脉中得天独厚,天生佛性。以后本还指望你教化本门,普度世人。怎奈你屡屡管不住自己的嘴,馋瘾甚大!”老和尚叹道,说出了来历,原来这二人是当年中原的三大门派古禅寺的僧人,与那青山派、不得道门均有百年历史。
“错了错了。”小和尚装模作样的摇头。
“哦?这破了戒还对了不成?”老和尚眉头一皱。
“非也,我并未破戒。敢问师父何为戒?”道衍笑道。
“何为戒?戒乃戒律,即防行、言、思有所过失,戒掉一切迷恋之物方能如意空空。”老和尚答道。
“是也,是也,戒律之意在于防过失,戒迷恋。可那烧鸭于我无非饱腹之物,相比馒头我食之更加自然,所以烧鹅馒头,空与不空,何必执迷。”道衍诡辩不认。
“哼,更加自然,我看是更加美味吧。”老僧语气一顿,有些不悦。
“师父说的对,更加美味,我的心情也更加开朗。此等美食,干嘛不吃。”说罢,掏出烧鸭,一口咬下。
“佛祖面前,安敢无礼!”老和尚怒道,左手一出往道衍肩上抓去。道衍一笑,肩膀一沉,双足回转,身法灵动已出十步之外,接着大口吃着。
“逆徒!”老和尚一看道衍口中不停,步伐急行追了上去。等到老僧近了一看,这小贼秃已把鸭子啃了个七七八八,还冲自己做个鬼脸。
“你!佛祖座下,你安敢..罪过罪过!”老和尚无奈叹道。
“师父你又错了!我吃这鸭子与馒头,佛祖皆不会管。”小和尚手指剔了剔牙,打了个饱嗝。
“怎的?你最近仗着武功有些精进,敢在我面前偷吃荤腥还有理了?”老和尚耐着性子叹道。
“是了,刚刚那句答复,师父怎么不明?”小和尚蹲下身去,用雪洗净十指。
“哦?我怎么不明?”
话罢,小和尚又捧起一方沙,说道“我在佛手上。”接而足下一踏“佛在我脚下。”
“逆徒,你还敢自称佛祖了?”老和尚眉头一紧。
“是了是了,众师兄弟都说,佛乃大成,万法空空,万物空空,不恋红尘,不问世事。那是胡说八道,既然如此,为何要食粮饮水?为何昼行夜止?我说佛是红尘万物,生老病死皆是佛当年所历,爱恨情仇亦是逃脱不得,佛并非经历劫数而成佛。佛之所以为佛,是因为身处红尘之中,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修成佛性,在家出家又有何区别?我又为何做不得那佛,我眼一开,红尘茫茫芸芸众生,我眼一闭,万法皆空菩提芥子。佛与不佛谁能定之?”道衍眉间一凛,朗声答道。
老和尚听罢一愣,诚然点头,双手合十“道衍,你已有佛性,我再无可教。只望你今后如一而止,善哉善哉。”
道衍嘴角一歪,做了个鬼模样,浑不像刚刚那般神色,大步一迈“师父,我听关外客商有云,此处向北几十余里有一山泉,此泉名曰九天。咱们去那走走!”
老和尚也不答话,两步赶上与道衍并肩同行向北而去。
又过月余,师徒二人行至九天泉下,道衍抖了抖身上的雪“师父,这儿却是出奇,山外大雪纷飞盖过黄沙,山内居然绿荫冉冉,这山中难道四季如春么?”
老和尚也是望的出奇,只见这九天泉涧从高处落下,成一丈许深的清潭,四周绿树茂密,百花齐绽,抬头看去这沙漠绿洲山岭几座,偶尔有些野兽低鸣,飞鸟高歌。久禅想了想也不答话,心中带着疑问抬腿向山上走去。
“师父,你说话啊,这次出来不是说要学那古灯和尚周游华夏么?”道衍跟在老和尚身后打着哈气。
“休得无理,古灯师祖的名号怎么是你直呼的。”老和尚边行边答,目光看着四周的景色。
“师祖怎么了,法号取了就是让人叫的。别人叫师父还不是久禅大师,再说几个师兄还在私下喊你老和尚,噗哈哈哈。”道衍心性使然,口无遮拦道。
“你这小和尚,也不知佛祖管不管得住你。”久禅老和尚苦笑片刻,望着山上的立有一方石碑,便愈行愈快。
“佛祖在着忙普度四方,哪有闲暇顾忌我这个沙弥。”道衍见着师傅有这闲心,也不打扰,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怎的转性了?不自称佛祖了?”久禅问道。
“哎呀肚子又饿了,师傅你饿么?”道衍鬼精灵般双目几转,咯咯笑着,避开了答话。
“嘘”老和尚顺着山道行了几炷香的功夫,突然停下脚步,沉眉看到。
“怎么了师父。”道衍没注意一不留神撞在了久禅的背后。
“你看这碑”久禅指着一块古碑,一丈高许,白岩所雕,有青苔布满碑身,且半处已经损毁不识落款,这碑孤零零般落在这青山绿水之中,真是添了几分怪异。
“王自以居数十年不思其国也。化人复谒王同游。所及之处,仰不见日月,俯不见河海。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视;音响所来,王耳乱不能得听。百骸六藏,悸而不凝。意迷精丧,请化人求还。化人移之,王若..”道衍默默念道。碑文残破不堪,可识出的文字亦是不多。
“师父,这碑文何意?”道衍小和尚挠头不解,脱口问道。
“此段经文出自列子,说的是那周穆王游览各方的故事。”久禅说完看着山顶,眉目一转,疾奔而去。
“师父,你等等我啊,我这,哎呀鸭腿掉了。”道衍轻功不及久禅,不得催起十二分内劲拼命追赶。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道衍才气喘吁吁的登上山顶,只见四周大漠皑皑白雪,素素银装,此处不似中原山多路折,放眼看去,苍天无形阔广不知尽头,大地同寿绵延难现边际。
“这西出阳关数百里也是值了。”道衍看到这里也不禁喃喃道。
“道衍,你看我们身处何地?”老和尚抬手画了个圈,把自己落入圈中。
“此处傲视天下,四季如春,实乃仙境,如果这皑皑白雪如蓬莱仙境,这九天山便是天宫所在。”
“是了,此处的确不凡。我观那山上石碑,所述亦是暗指这天宫所在,此处多半是道家修真之地。”久禅答道。
“不过这人能成仙么?我却不信,此处看看也罢。天大地广,不如我心中一芥子。”道衍再看一眼四周抬脚往山下走去。
“好个和尚。”久禅微微一笑,也不点破。
两人一路下山说着这山中各异,也不知过了多久道衍听见徐徐流水之声。
“师父,想必那水声来自九天泉。”道衍到底少年心性,向着那声响源头快步走去。
只见山间数个岩口喷射着沸腾的水柱,顺势而下,碧波荡漾,水雾缭绕。
“这泉水竟然是热的?”道衍一愣,伸手沾了些水“却又不烫,有些温暖。怪不得这儿四季如春,此泉竟是一方温泉。”
久禅摇了摇头“我听闻当年道门有位高人,一路西行到了大漠之上,寻了一处山泉坐化,世间流传那山泉乃钧天、广乐所在,此泉冬暖夏凉,润物无声。”他说罢又思索一会“只可惜我二人不可能在此守候一载,难以见证。不过,西北大漠夏日必是酷暑难耐,如果此泉夏天亦是暖意不尽,这些树木断然活不下去,你看这树。”久禅伸手一指“这分明就是中原特有的水柳,为何能在这酷暑缺水的地方生长。万物造化不一,你说的有理,既如此,又怎么能说万物皆空呢?”久禅说罢叹了口气。
“师父,你又说那禅语,这万物皆空是心境,以心观物是世人常态,断不是物本是空。”道衍行了许久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暖和的地方,他立马坐下靠在泉边小憩一番。
晚间,师徒二人寻了一处山洞,拾来柴火,准备暂歇一晚再做离开的打算。道衍递了一个馒头给老和尚,自己掏出剩下的鸭腿,刚要下嘴。
“哎,师父,你别拿那眼神瞅我啊,你要吃就说,我这点良心还是有的。”小和尚说道。
久禅脸色一黑,转头过去,念起了经文。道衍一乐,正要下嘴,可是仔细一闻,那一月前的鸭腿早已风干变味,他咂了咂嘴吧“佛祖啊佛祖你终于有功夫管我了。”话罢把那鸭腿一丢,当下索然无味。
突然间,道衍闻水声有变似有大鱼作祟,小和尚食意未尽,玩性大发,也不顾那久禅劝阻,站起身来便向泉边奔去。等到快近那泉边之时,只听哄然一响水声大作,夹杂间竟听见有人声呼唤。道衍加快身法,疾行不停,可是到了那泉旁却一切如旧。
“怪了?!这潭底怎么有人的呼喊声?”道衍不禁打了个寒颤,“阿弥陀佛,佛祖佛祖,我下次就吃半只鸭子,你可别放什么妖怪来吓唬我。”话罢双手合十,似乎从来没见他这么老实过。
话音刚落,久禅亦是赶到“道衍,你来这泉旁何事?”道衍把刚刚所闻大概说了一通,老和尚凝眉不语“潭底有人语?怕不是没吃上荤腥消遣为师?”
道衍双脚一跺,愤愤道“我是那么无趣的人么?”
久禅盯着他看了片刻,答道“难料。”
道衍双眼一白,叹道“我平时闪烁其词,可如今是真的闻见人语,就出自这泉下!”
老和尚又一皱眉,想了片刻“那为何现在去了踪迹?”
道衍左右环顾片刻,也不得蹊跷所在,而那潭底的呼唤也消声灭迹,小和尚拍头一叹“罢了,此事恐怕只有佛祖知道。”说完转身而去。
老和尚见他索然无味,心中一凛,见他模样却不像有假“莫非真潭底当真住着人?”
久禅在道衍离去之后,又驻足泉旁片刻,却也分不出个究竟,他双手合十年打了个佛语,也往洞边行去。
早晨三竿为及,天色刚起,师徒便收拾了行装,下山而去,离开之时,道衍不往回头看那山泉所在,心中滋味复杂。
如此这般,大漠的雪又下了两月有余,九天泉旁,玉门关路,久禅与徒儿道衍正在茶铺里化缘饮茶,这寒冬孤零零的玉门关前却有来了三人驻足。
“这么大雪了,莫非还有哪家公子带着小姐出来玩耍?”道衍和尚索然无味般咬了口馒头,抬头打量了三个来人。
只见,一男子站在二女之前,灰白鹤氅,面色消瘦,沉眉不语,原来竟是这错把萧衍打下水的离凡。
“冷死了...师哥...这都三个月了,那小子不是淹死了便是饿死了。”一女子撅嘴道,那人看似十一二岁,秀袍绒锦,两只小手互相搓着。
“碧儿!”另一女子身着红色绒袍,眉色几变,急忙喊道“又口无遮拦!”
“我..”碧儿似有委屈“我说的是实话。”
“师哥...”红袍女子走上前来,握住男子手掌“这也不能全怪你,要不是那小子偷拿了你的刀,也不至于被误会。”
“凌儿,此事如何不全怪我?”离凡终于深深叹了口气“我历来行事冲动,这小子被我踢断腿骨又落到潭底,只怕凶多吉少。”
“也未必。”长孙凌儿摇了摇头“你看那泉水颇为蹊跷,万一他冲到山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离凡摇了摇头,沉眉不展“师妹不必安慰我,我离凡向来行事磊落,恩怨分明,如今害了无辜之人。”
“那你现在怎么办?人都死了?”碧儿陪同离凡寻了半年有余,早已苦闷不堪,此刻喊道,“师兄,你身负振兴青山派的大事,也不能赔他一命啊!再者现在的世道哪还有人顾及什么侠义正派,你论着寻了那小子几个月也算仁至义尽。”
“碧儿!”长孙凌儿眉头一沉“怎么如此说话?!”
长孙碧儿只觉自己所说都是有理有据,撇过头去,有些生闷气。
离凡苦笑转身,诚然道,“这些年来,朝廷的确让江湖改了色,多少江湖宵小混混如今也得了势,可我青山派的门风依旧,既然做了错事,就得改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我离凡真的害了这少年,我赔他一命也罢!”
这三人几句对答落在这白雪皑皑的清冷关外,已被道衍这小和尚听了个七七八八,小和尚挠头想了片刻,似听到了“潭底”一词,连忙想起自己似曾在那九天泉中听到有人呼唤,此刻不免脱口向久禅老和尚问道:
“师傅师傅,你瞧那来的三人,他们似在说九天泉下的潭底藏着个人。”道衍轻声道,“看来我那晚听得没错,九天泉的潭底的确有人呼喊。”
久禅只是闭口不答,抬眼看这雪渐渐小了,便缓缓起身负起行囊道,“九天泉是道家修炼之所,堪称世外桃源,那潭底之人的果怕是这三人的因,种因得果,天理循环。佛渡的了天下人,却渡不尽天下心。”
道衍无奈也只能随师父起身,打望了离凡三人片刻,便随着久禅离开了玉门关,他心想师傅刚刚所言无非是随缘看造化,心头却还是有些好奇,“师父,那我们下次出门还能来这九天泉么?”小和尚心中想起登上山顶时见着的大漠景色,还有那神奇的九天泉底,不免有些留恋。
“阿弥陀佛,你可来。”久禅话罢,起身行去。
“我可来?”道衍摸了摸头,陡然想起师父久禅已近七十古稀,古禅寺受朝廷青睐,平日琐事甚多,自己师傅又被那李世民看的甚紧,这下次再来不知何年何月。况且路途遥遥,到时也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和师父出那阳关。想罢,道衍心头一沉,回头看了看离凡三人往九天山的方向前行,自己只能起步追赶久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