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得了老者赠水后,又行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那马儿奔了一夜,此刻力有不达,萧衍只能寻到一个茶铺停了下来,给马喂了料子,暂歇片刻。
他走进茶铺向店家打听洛州方向,忽见一个熟悉的背景坐在角落,定睛一看,萧衍不禁叫了起来“荀先生!”
那男子清秀通雅,眉目疏朗,须长四尺,仪表危重,不是荀先生又是何人?
“嗯?”男子闻言一怔,回头看了看萧衍,却是满面狐疑“足下认得我?不知该如何称呼?”那男子眉头一皱,似警惕什么。
“荀先生,是我啊,萧衍!”萧衍赶忙行至那人前,努力擦了擦面上的尘渍,拨开杂乱的头发,兴奋地喊道,“你忘了?我是打杂的小衍子啊!”
“萧衍,萧…衍?小衍子?是你!?”那男子眉目一舒,似反应过来,朗声笑道,“真是你小子?!”
“是了是了,正是小子我!哈哈!”萧衍他乡遇故知,六年以来这是头一回,难免心中大喜,双目有些湿润起来,“荀先生,六年,六年不见了啊!”
要知,他和余炕儿时皆在鹤归楼打杂,马叔教他习字炼眼,荀先生教他看账观局。这一见面,却是把萧衍拉回了六年前那般快活的时光,他与余炕惹是生非,上房揭瓦,时常受荀先生责罚,可也是儿时一段趣事,便是九天泉下的睡梦中也无法忘怀。此刻,萧衍心头激动不已,不仅遇见了鹤归楼的故人,而据马叔所言,这荀先生也似乎也和南柯堂有些渊源,如果得他帮助,定然可以顺利救出马晋风和余炕。
“萧衍,我听闻你与张凯等人南下去寻青山派,路上遇见马贼不幸遇难,没想到你还在人世!”荀先生认真打量萧衍片刻,欣慰点头,扶须长笑,“庆幸苍天有眼啊,马老可以瞑目了,哈哈哈哈哈。”
“我没有死,我在那九天洞下…”萧衍刚要解释,只闻“瞑目”二字忽而周身一颤,心头一空,怯声问道“荀先生,你...你说什么?瞑...瞑目?”
“萧衍啊,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马老为了实现赌约自废内功...”荀先生看着手中的茶碗,淡淡道。
萧衍顿时头脑发胀,耳边嗡嗡作响,“不,荀先生,肯定是我没听清,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两年前,马老在南柯堂去世了。”荀先生淡淡回道。
萧衍只觉得晴天霹雳,腿脚发软,胸口气血翻涌,头昏目眩,心中空空“马...马叔怎么会死...不...这不对...我才学了武艺,还未去救他...怎么...”
“萧衍...”荀先生见他失落表情,也是不知如何开解。
“马叔待人如此好...上天怎么让他就这么死了?他对我恩重如山...我还要报答他,怎么…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差错…”,他说着神情恍恍惚惚,接着心中一凛,一股怒火涌上来“是了,马叔身体不差,又没什么病疾,定是南柯堂!是广凉师那贼人害了他!”想着,萧衍牙关紧咬,双眼通红,心头怒意难平“亏我还以为他指点我武功,还说这事有蹊跷,最后马叔还是死在了他的手上,我定要杀了此贼!”
荀先生摇了摇头,扶着长须说道“据我所知,南柯堂待马晋风为上宾,美酒佳肴般伺候,谈何杀害。”
萧衍一听,呆滞片刻,胸中怒意又空毫无着落,他不免失了神“不…不是杀害?那…那马叔是怎么死的?”
“寿终正寝,含笑而去。”荀先生欣慰着笑了笑,“马老好福气啊,不仅无病无灾,膝下的养子也重现人世,老夫倒是羡慕的紧。”
“寿终正寝…”萧衍听了,嘶哑着吐了一口气,“不是被人害的?”
“没人害他,马老在吐谷浑过得不错。”荀先生饮了口茶,回道。
“是么?...连个仇人也没有么?”萧衍恍惚般看着周围茶客谈论着什么,模糊间见到周围路人你来我往,心中却是空空荡荡“这些年...唯一支持我活下去的理由,便是把马叔和余炕救回来,再回西州过那从前的日子...”他此刻仿佛失去了走下去的理由,双手不住害怕得颤抖起来,头也沉沉摆动“我...我该怎么办...”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日鹤归楼之变的场景,自己无依无靠,不知今后如何是好。
“萧衍!”荀先生看他像失了心智,当下沉声喝道“这已经五年半过去了,你也快二十岁的男子了,怎的能如此哭哭啼啼?马老在天之灵,怕也不得安息!”
萧衍被一声大喝惊醒过来,耳朵渐渐能闻,目前缓缓能视,他赶忙伸手摸了摸脸颊,却是丧泪满面,“我...”
“马老那日选了余炕,而不是你,你应该知道为何。”荀先生摇头叹道。
“马叔...马叔不愿我被抓去南柯堂...他想让我好好...好活下去。”萧衍似乎想起什么缓缓答道,也是明白了马晋风的苦心,眼泪却是不停涌了出来。
“不错...马老便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荀先生点了点头,欣慰道。
“可...可是...可是这些年来,我时常梦见以前的日子,养父养母,还有教我识字念书的马叔。”萧衍擦去眼泪,却拭不断落痕,“他们...他们...对我便似亲生父母一般...十余个春秋,马家待我视为己出,有一口饭都是给我吃,有一条棉都是给我盖,恩重如山...”
言到这里,他不免闭上双眼,恨恨咬着嘴唇“如今我过了加冠之年,本想尽心反哺照顾他们,可养父养母去的太早,对我最好的亲人便是马叔,可如今...可如今...我却连终都没法给他送。”话罢,他只觉苦闷不堪,心中跌跌荡荡,好似被挖去一块。
“这天底下的事,又有多少是尽人意的呢?”荀先生也好不感叹。
萧衍合上双目,鼻尖颤动,只把牙齿咬出血,忍了片刻大哭起来“我...我...我不想马叔死...”
荀先生摇了摇头,也没有多语,只是淡淡道“这孝道是人间大道,哭吧哭完了便好了,以后清明时节去他坟头拜祭下,也算尽尽孝。”
萧衍双手按着头,拼命地摇着,只把附近茶客惊的出奇。过了片刻,他缓缓起身,摇摇晃晃走出茶铺,向道旁行去。
他本意练就一身武艺,习得这覃昭子真传,就可回去和马叔促膝长谈,叔侄俩好好享享天伦之乐。他在洞中时常梦见这般情景,皆是笑着醒来,谁知那日鹤归楼一视,竟是最后一面...人间事...苍天意...
不知过了多久,萧衍迷迷糊糊走着走着进了林子,脚下不慎,被枯木绊了一下,沉沉摔在一棵大树前,此刻他只觉心中愤愤,什么都和自己对着干,不免双目血红,心中怒意涌起。萧衍眉目一沉,内力提起,一掌挥过那大树留下五个指印,却丝毫未被撼动,他瞧得大怒,双步低沉,内气充盈双拳,对着大树猛敲,发泄这心中不甘...那树摇摇晃晃,掉下不少枝叶...
也不知捶了多久,那树根须翻起,似要倒下。萧衍打着打着,才感觉双手红肿,有些火辣之感,这才回过神来,仔细一看,早已皮肉翻卷,他重伤初愈,内息不足,脚下一软摔在地上。
他静静躺着,喘着粗气,看那苍穹白云,变化多端,不免苦笑道“你这苍天,当初如要害我,为何让马家收养我,如让我尽孝道,为何让他们先行而去,如要取我性命,为何洞中又赐肥鱼秘术,可是为何我学有所成,偏偏最后一个亲人也瞧不见了。”
萧衍当下心头大怒,指天痛骂“你这贼老天,忒的捉弄人!敢情这人在你心中都是泥巴捏的么,想如何便如何!”他越骂越怒,“冲虚经说什么大道万物,得者心成。可这天道无情,我修它何用!”说着心中全部悲意尽皆化为怒气,当下咬牙切齿,不过却也痛快了一些,忽而耳旁听到一声叹息,抬头看到荀先生站在不远,摇头看着他。
“萧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人间悲欢离合,老天看来却是一般无二。”后者叹道。
“可...可老天也太可恨了!”萧衍怒道。
“天是天,你是你。”荀先生沉沉道。
“我...我是我...”萧衍被一语点醒“是了...天管天道,人行人事...我如若不是胆小怕敌不过广凉师,就在三年前就可出洞,那是如果我找到马叔...把内功分他一些...我...我到底还是个胆小鬼...”
“对了,萧衍,你可想知道那余炕的下落?”荀先生转了语气,问道。
“余炕?…”萧衍呆呆看着天,听着他一问,立马坐了起来“余炕又如何了?”
“余炕那小子还算仁至义尽,马老死前都颇尽人意。到了南柯堂的第二年,马老治好了他的腿,之后跟着马老学了些武艺,马老去世后留在了南柯堂,现在不知如何,不过似乎过的不差。”荀先生淡淡道。
萧衍点了点头,稍稍放心,“多谢荀先生向告。”说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望着林子,呆呆坐着。
荀先生看了看萧衍的打扮,笑道“萧衍,你这可是继承了马老的衣钵?做起道士来了?”
萧衍愣了愣,木讷般回过头来,看了看周身,也不答话。
“萧衍,人自来的,也是去的。且不论你,这天下的男女老少皆是脱不得轮回之苦。生老病死,谁能避开,能寿终正寝,膝下有子,乃是喜丧。再者,命运多变,人事难料,你虽不能在身旁守候,可你活下来便是马老最大的愿望,否则当年在鹤归楼他又怎么唐突般收了余炕?”
萧衍闭眼沉思,往事一幕幕尽数浮现,初识字,练眼力,学打杂,端茶水,辨赌技,直到那日在鹤归楼马老最后认出萧衍的眼神沉沉一望。萧衍泪如泉涌,好不无奈,为何自己慢了天数一步,想给恩人叩个首的机会都不在了。
他想来想去,拭去眼泪,开口道“不敢隐瞒先生,我并不是做了道士。”当下把这五年多的着遇粗略说了一遍。
荀先生只听得一呆“好小子,你还未到双十年华,便已习得覃昭子的真传。”当下一思,右手忽开,只见一石子似箭般向萧衍面门而去。萧衍也不抬眼,左手轻出,划了半个圈,恰好散去石子劲力,顺手接住。
“哈哈,果然是玉虚真传,萧衍你福气不小啊。”后者点头赞道。
“荀先生…”萧衍似乎还有些呆滞,看了看手中石子,又看看了他,“先生也离开鹤归楼了么?”
荀先生低头笑了笑“三十年的旧账,到底脱不得,老夫要去了一桩心事。”
“心事?”萧衍发着呆,忽而想起马叔曾提过,这荀先生曾是吐谷浑的人士,此刻又听他把马叔流落南柯堂的情形娓娓道来,不免开口问道,“荀…荀先生…”
“恩?”荀先生回过头来打量了萧衍片刻,“小衍子怎么了?”
“敢问荀先生,你如何得知那南柯堂与马叔的消息?”萧衍脱口问道。
“哦?”荀先生一愣,不一会便抚须长笑一声,叹道,“这事说来话长,既然南柯堂也与你有些缘分,我便说与你听听吧。”于是,荀先生仰望苍天片刻,这才娓娓道来。
“老夫是吐谷浑人氏,复姓慕容,名凉德。算起来,那广凉师还是家弟。”荀先生苦笑道。
“什么?!”萧衍闻言一愣,“这…!?”
“小衍子勿要惊讶,这天下的事,便是因为太多巧合才有了这么多故事。”荀先生接着道,“二十年多前,吐谷浑权贵造反,先王慕容止被叛军逼宫,求援大唐不得。琅琊子念在苍生于水火,带着徒弟五人下山相助。可力单势薄,慕容垂还是落了个自刎的下场,辅政大臣慕容凉德被迫出逃漠北,隐姓埋名,到了这鹤归楼做着账房,这一做便是二十年。”
荀先生长叹一气,笑道,“这流落漠北的辅政大臣,便是老夫了。”
“怪不得那广凉师曾提过一句,不得道门琅琊子曾有恩于他。”萧衍想着想着心头燃起无名怒火,“那这贼厮为何恩将仇报!为何屠戮我道门一派!”
“这事便要从先天古碑说起,要说我吐谷浑的慕容一族和你不得道门,也是渊源极深。”荀先生缓缓摇头,“慕容一族的武功名曰混元两极功,出自战国先天古碑。而你不得道门的秘法却名玉虚两仪功,也是出自同一脉。所以我弟弟广凉师才会如此关心这天下道门。”
“那又如何?”萧衍不解。
“而我弟弟广凉师偏偏又是个怪人,自从他破解先天古碑的秘密之后,他便兴起行天下道门,论道断存灭的志向。便连我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片刻,荀先生又提醒道,“萧衍,尊师琅琊子心地仁慈的,独自违抗大唐禁令下山相助,我慕容一族感激不尽!不过这灭派之事颇为蹊跷,我弟弟恩怨分明,不像是那般嗜杀之人。”
说完,似乎想起什么“萧衍,你可是从长安那方行来?”
“蹊跷?”萧衍还在细细琢磨那段旧事,忽然又闻荀先生问道,赶忙回了一句,“是..是从长安而来。”
“长安,好个长安!”荀先生打量片刻,忽然看见萧衍袖间有一片湿迹,往下一看,这小子的水袋竟然是漏水的。荀先生不愿他继续萎靡不振,当下双目一转扶须说道 “你小子,做了这玉虚传人也得注意些仪态。”话罢把自己的水袋取出,“来,小衍子,你我故人一场,我周身也无贵重之物,这水袋是玉门关一位客商所送,你把那水袋扔了换我这个吧。”
“多谢荀先生,可…可这水袋虽破,情义却重。”萧衍叹了口气,缓缓摇头,想起那老先生家中贫寒,却还是赠与自己这水袋。
“哦?有何情义?”荀先生好奇问道。
萧衍想了片刻,缓缓开了口,把路上着遇讲了一番。
“长安洛州交界处?”荀先生听的一惊“长安洛州交界,今年逢了大旱,草木皆败,颗粒无收。那老叟肯把水赠与你,可算善心使然,好不淳朴!我闻那村名曰青云,今年不仅收成不好还遭了强盗洗劫。”说完,荀先生停了停,“马家的恩情你虽还不上。”说了又拍了拍水袋,看着萧衍,笑道“这老人家的恩情呢?莫等后悔方念恩情。”
萧衍一怔,愣了愣,似乎想起什么,双眼圆瞪,忽的起身飞奔而去,到了铺前翻身上马,回头大喊一声“多谢先生点破!”话罢疾行而去。
慕容凉德抚了抚白须,淡笑不语,目送萧衍身影渐行渐远,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也起了身来出了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