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小心,这次出手不要叫人看破了形迹。江左梅郎过几日便要上佛寺来为他母亲上香,切勿错失良机。”靠近男子的耳畔,将机密的情报一一细说。女子这才恋恋不舍的从他怀中挣脱,再一次消失在了竹林之中。
玄礼是个很奇特的男子,做和尚时,他温润如玉,仿佛置身红尘之外冷眼旁观。但是动手杀起人来也毫不手软,现在更和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拥抱在一起……苏璎蹙眉,阳信爱上的,是一个远比她想象中要复杂得多的男人。
阳信醒来的时候,身边只有玄礼一个人。他正将药罐中的药汁一点点倒进碗中,见她醒来,便轻轻的笑了笑,“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受了惊吓,所以才忽然昏了过去。”
“玄礼……”男子走进将床榻上的人扶起,手势轻柔而缓慢,她无力的倚在他怀里,心口忽然跳的比往常急促的多,“玄礼,我喜欢你。”
他怔了怔,将瓷碗递到她口中,缓缓说道:“公主,你受惊了。”
“哈,你以为我是吓糊涂了么?”阳信捂着脸啜泣起来,不肯喝他熬的药,这些话埋在她心底不知道多久了,她不敢说出来,可是又不得不说,阳信以手覆面,喃喃道:“我来开福寺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正看见方丈为你剃度。方丈问你,你是否还有尘缘未了,你说你一心向往佛门,但求方丈成全。”
她的手指颤抖着抚过他的面容,眼神中满是痴迷:“玄礼,我不敢让方丈住手。可是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忽然好恨,好恨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不制止你!”
她不顾一切的伸出手静静抱住男子的身躯,她的面孔埋在玄礼的肩膀,就像是一朵柔弱而无助的栀子花,玄礼垂下眼睫,在阳信看不见的地方,他忽然露出一缕怅然的神色,“阿信,不要哭了。”
“我和你,一开始就不可能啊。”这一次,他并没有伸手推开阳信,只是用温柔得出奇的声音,悄然叹息道。他其实一早就为他们的未来下了谶语,只是阳信不肯相信罢了。
从那一日之后,玄礼对阳信的态度便不再像是从前那般冷淡了。他们在这片竹林中相处了七日之久,小环一直为自己的主子遮掩,寺庙中也就无人敢问起公主殿下的行踪了。苏璎站在外头,瞧见玄礼正在画画,是一副冷雨翠竹图,真是奇怪,怎的男子个个都有一手丹青绝技?
阳信因为受了惊,况且身子本来就弱,所以披了一件大氅站在一边看。她或许真的以为一辈子都会像现在一样,岁月静好,时光缠绵而温柔。苏璎看着那个年少的女子,她眼中有满满的爱慕和温柔,一想到现在的阳信公主,她清冷而枯寂的眼神,苏璎心底也觉得悱恻。
浓墨一点点在纸张上蔓延,他的确有一双妙手,阳信看得兴起,便请求玄礼也教他画画。他笑了笑,抽出一张纸耐心的告诉阳信该怎样落笔用色。自幼出身宫廷,她的画都带着华贵而烂漫的笔触,和那张冷冽的冷雨翠竹图摆在一起,一看便知是出自何等截然不同的两人之手。
这样的日子,实在是过于圆满了,圆满的就连阳信自己都觉得不真实。玄礼除了每日有早晚课必去大殿之外,其余的时间多半都呆在竹林的这件茅草屋里。他们不再提当初阳信说的那句话,阳信也不敢再继续追问。就这样,已经足够了。每每绯红的日光从云雾深处破空而出,婉转的鸟鸣在竹林中响起,睁开眼睛看见玄礼睡在不远处的竹榻上,阳信已经觉得心满意足。
光影交错,几日之后的玄礼已经一身带血的走了进来。苏璎不禁皱眉,隐约想起第一次窥探阳信的记忆,也是这样一个男子,傀俄如玉山之将崩,然而他并非如嵇康一般只是醉饮,苏璎清晰的记得,那件灰色的衣袍下,分明有泊泊鲜血染红了衣袂。
阳信慌乱的迎上去,却听见玄礼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那是一群蒙面的黑衣人,正在竹林中四处搜寻着什么东西,那些细密的脚步声踩在落叶上发出的声响不可避免。他的手臂已经中了一刀,幸好他匆忙中撕开衣袖静静绑住了伤口,并没有让敌人追踪着血液一路追来。
阳信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这个竹林再大,终究也会被这群人翻得底朝天。更何况这做茅屋未免过于显眼,无论谁看见了势必都是要搜上一搜的。然而玄礼拉出阳信的手,一翻身躲进了她平日睡得床榻底下。那下面竟然有一条密道,只是他手臂受伤,此刻竟然搬不动上面盖着的石板。
阳信深吸了一口气,连忙凑上前去帮忙,一寸来长留得水葱般的指甲齐根而断,她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痛,只想着快一些,再快一些!石板终于被掀开,然而玄礼的面色却越发难看起来,他原本掀开石板的手一松,整个人便栽倒在阳信的怀中。
等到玄礼醒过来的时候,身侧的女子已经歪头睡着了。他一怔,黑暗的空间里光线昏暗,隐约闻得到泥土的气味。是那条暗道,玄礼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已经安全了。手臂动了动,才发现是阳信靠着自己的肩膀已经睡了过去。
玄礼垂头看着他,眼中的目光复杂,半晌,才小心翼翼的想将手臂抽出来,然而不过才微微一动,伤口处便钻心的疼起来,他低低呻吟了一声,没想到阳信立刻从睡梦中惊醒,一双眸子明月秋水一般。
“对……对不起,我是不是压到你伤口了。”阳信心里发慌,怕是自己压到他手臂上的伤口了,连忙直起身子想去探查,玄礼却笑了笑,低声道:“无妨,一点小伤而已。”
阳信皱起眉,不可思议的说道:“怎么会是小伤,那么长一道口!”她分明记得自己抱着他跳进密道时,手心粘稠的触感挥之不去,流了那么多的血,她替他包扎的时候,被刀砍中的伤口皮肉都已翻开。
“只要不死,终究都是小伤。”玄礼站起身,这条地道挖出来已经有些时日了,本就是用来避难之处,没想到今日还真的派上了用场。阳信却愕然,这样的一句话,绝不是寻常的人能说出来的。
阳信在宫外有一座私宅,那时候还并没有大肆装潢。从外表看不外是一座稍微精致些的院落罢了,远不及如今的长乐宫气派高贵。因着玄礼高烧不退的缘故,她只得让小环去王宫里请了御医来看他,如此数日,才好歹算是控制住了病情。
阳信时常亲自下厨为玄礼做饭,他如今不做和尚,自然便能吃一点荤,阳信变着法子给他炖煮补品,不惜代价。甚至亲自下厨为他熬粥,一心一意,连小环看见了都觉得吃惊。那样天真不知愁苦的女子,竟然卷着袖子花了两个时辰去炖一盏人参鸡汤,将上面的浮沫一点点撇去。
“炖了好久呢,你试试看味道如何?”小小一罐,打开来满屋子都是扑鼻的香气。
玄礼沉默的看着他,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接过,反倒有些不置可否的意味,他的唇角似乎是上扬的,然而没有丝毫的笑意,“阿信,我时常在想,有些事情,总归是要和你说清楚的,我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出家人……”
“我自然知道,你不是个寻常的和尚。”阳信拧干手中的手帕敷在玄礼的额头上,沉默了一会儿,无可奈何的笑了笑。她一直装作不知道,也总是为他找借口。一个年轻人,怎么好端端的会看破红尘要出家。即便一心向佛,又有哪个专心诵经礼佛的弟子会有这样一身高超的武艺,更何况……他飞叶杀人的时候,可比任何人下手都要狠决。
她低下头,不敢再去看他的脸,心底竟然有隐约的害怕,可是……在害怕什么呢?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情,分明是一句告辞在唇舌间来回吞吐了几转。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阳信舀起一勺鸡汤递到对方唇边,“玄礼,我是魏国的公主,只要我愿意,无论你有一段怎样的过去,都没有关系。”
玄礼就着她的手吞进了那一口汤汁,然而他的神色却渐渐冰冷起来,隔着一层氤氲的雾气,他淡淡说道:“可惜,公主殿下,我从未想过要抹杀自己的过去。”
“江湖夜雨十年灯,桃李春风一杯酒。”他侧过头,喃喃的念出一句古诗来。
阳信肩头一震,江湖夜雨,她曾经隐约听父亲提到过,那是江湖上极为出名的一个杀手组织。夜雨随风无声无息,起名为风雨楼的暗杀着以这句话作为杀人的凭证,曾经一度被名门正派讨伐,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
然而阳信并没有深究下去,她微微蹙眉,低声说道:“那也算不得什么……”
“你不害怕么?”玄礼眉眼一动,微微侧过脸看她。
她抬起头看着玄礼,一字一句的说道:“玄礼,那对我来说,都不是要紧的事。只要你愿意,只要你也喜欢我,什么都不是要紧的事。”
年轻的公主一张脸憋得绯红,说起话来都结结巴巴,可是越到后来,她反而觉得心底一片安静,她爱他,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即便自幼接受的便是王室长年累月的优雅礼教,却无法扼住一个女子像自己心爱之人表达恋慕的决心与勇气。
阳信可以不去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苏璎却不能。倘若她不明白这场故事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深重的爱与恨究竟缘起何处,那么她最后得到的感情也就并非是纯粹的。更何况……看着神色冷淡的玄礼,苏璎竟难得的好奇起来,这个男子身上带着蒙昧不清的谜团,让人实在很难不去追根问底。
趁着玄礼入睡的时候,苏璎决定试试看能不能透过这个梦中之梦,来看穿眼前这个男人究竟经历了些什么。蜃怪果然奇特,即便是编织出的幻境,竟然也还原出了对方的身世来历。在苏璎冰冷的手指触碰到对方额头的刹那,无数的影像立刻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在苏璎正准备踏入梦中的刹那,一个人已经先她一步走了进去,对方淡淡说道:“抓住我的手。”
苏璎一怔,立刻出声反驳:“你跟进来做什么,这是蜃怪维持的另一个梦境,一旦崩溃,你如何逃脱?”
原本进入他人的梦境并不是什么危险的事,但是此时此刻,连玄礼都不过是阳信的回忆虚化出来的幻影,进入幻影的梦境究竟会发生什么,苏璎一点把握都没有,既然如此,又怎么能无故让兼渊涉嫌?
青衣的男子忽然笑了起来,扫了她一眼,“苏璎,你似乎忘记了,一般遇见危险的时候,都是男人为女人拔剑。”
“论法力,你未必能赢过我。”苏璎淡淡回道。
兼渊不置可否,只是坚持伸出手,“你如今有伤在身,不要逞强。”
那一句拒绝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那时还留着长发,用一只玉簪子挽住了,那个时候的玄礼,眉眼竟然比现在还要冷上三分。他那时手中握着的也不是佛珠,而是一柄滴血的长刀,不远处斜斜躺着一具尸体,那是蜀中唐门的大公子。
唐门暗器最厉害的莫过于暴雨梨花针,一旦使出来便如疾风暴雨一般呼啸而来,根本避无可避。克制这种暗器最好的办法,便是趁着对方来不及动手之前便杀掉他。苏璎暗暗蹙眉,他的武功,恐怕在江湖之中也不是泛泛之辈吧。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其实这句话并不一定全是推诿之词。在刀光剑影之中,一个人单枪匹马的杀出一条血路,其中不知道有多少艰辛不足为人道也。苏璎看不清玄礼的身世,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何会有这样一身好本事,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阳信爱上的,或许只不过是个幻影罢了。她爱的,永远是开福寺中那个神色冷淡却优雅的男子,不会是从前一身血腥的玄礼。苏璎看得出来,其实玄礼也非常挣扎。他不过是个杀手,后来有了些声明,就组成了一个杀手团伙。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他不是阳信喜欢的那个人,他骨子里,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甚至,阳信一直知道的,其实不过是他出家后的法号。他的真名,叫做沈康。
他的梦很杂乱,依稀是个寻欢作乐的场所,无数轻颦浅笑的女子犹如一朵开到荼靡的花,只愿有人采摘。玄礼不动声色的坐在一侧,他那时还留着头发,眉眼依稀也是今日的清冷,但很快他举起袖子,伸手拉过一个花娘搂到怀中动手动脚,和他身边的那些纨绔子弟没有什么不同。过了片刻,似乎是觉得倦怠,他拉起那个花娘便往房中走去,那女子见是这样俊俏的少年郎自然求之不得。一扇门掩上,便什么都见不到了。
“这个时候跟过去,似乎有些不便吧……”兼渊轻咳道。
“我并没有说要跟过去呀。”苏璎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起来,“怎么,你想去看看么?”
“……”兼渊选择了沉默。
在这个奇妙的梦境之中,苏璎的性子似乎比从前活泼了一些。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察觉,然而,这种变化兼渊却感受的无比清晰。从前的苏璎笑容始终是淡的,说话行事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然而那种妥贴与生疏,仿佛都是一种无声的拒绝,拒绝任何人跟在自己身边,也拒绝付出自己的感情。
而在属于阳信的梦境之中,她就像是摘下了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面具,终于露出了一点点本来的面目。兼渊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想,这趟幻梦之行,他或许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你瞧……”兼渊伸手出指了指主座的男子,低声示意道。或许是哪家的王孙贵胄,脑满肥肠的样子,正伸出手去探端茶过来女子的手腕。那并不是这一行的花娘,穿戴都极为普通不施脂粉。但或许正是这份清纯,反而让那人起了色心。对方的手已经伸到女婢的腰肢上,那可怜的女子也不敢反抗,只得不听的往后退。
高坐上的男子顿时不耐烦起来,伸手强行将对方拉到了自己怀中,一双手更是越发不规矩起来。
“她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场合。”苏璎蹙眉,如果并非签下卖身契,在勾栏中端茶倒水的奴仆就更该懂得如何明哲保身。男子也便罢了,丫鬟们一般伺候着花娘,是断断不会亲自递送茶水给客人的。更何况是这样的场合,若是被人瞧上了硬要了身子,也只好忍气吞声捱下去。此刻这样的欲拒还迎,分明是早已经计划好的事。
她不该出现,那么,这个丫鬟究竟想干什么?